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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隱:陰陽怪氣的尷尬詩人

公元九世紀末,曾經的盛世大唐已經步入最後的光景。

這壹年,當朝宰相鄭畋的小女兒卻忽然迷戀上了壹位詩人,每日在家捧讀他的詩集,手不釋卷,為作品中透出的才氣神魂顛倒,像極了壹位追星少女。盡管錢鐘書先生曾說,喜歡雞蛋不壹定要同時喜歡下蛋的母雞。但眾所周知,這種愛屋及烏的情緒是很難抑制的。喜歡壹部文學作品,就很容易對作者也產生幻想和青睞。於是鄭家小粉絲和很多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女壹樣,和父親說,我恨不得要嫁給這位叫做羅隱的詩人。

鄭畋道:好,下回他來拜訪我的時候,妳躲在簾後先觀察觀察他的為人。

不久,羅隱果然來謁見宰相。小女兒滿懷憧憬躲在暗處偷偷壹窺,頓時臉色大變。原來她心儀的詩人長相醜陋,面目可憎。送走客人後,小女兒痛哭流涕,發誓從此再也不讀此人詩篇。

這個故事出自北宋人寫的《南部新書》。北宋離唐末並不很遙遠,大約這是壹個當時流傳很廣的說法。(註①:《南部新書》:鄭畋少女好羅隱詩,常欲妻之。壹旦隱謁畋,畋命其女隔簾視之。及退,其女終身不讀江東篇什。舉子或以此謔之,答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在這段描寫裏,雖然沒有直接寫明少女脫粉的原因,但從羅隱自我安慰的那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來看,肯定是和顏值太低脫不了幹系的。《舊五代史》稱羅隱“貌古而陋”,也就是說長得不但醜,還醜出了傳統氣息。

而在《唐才子傳》裏,又有壹個細節稍有出入的版本。在那個版本裏,鄭少女自己也“妙於篇什”,是個文藝女青年,所以喜歡羅隱的作品也就不難理解了。而鄭少女脫粉的原因,這裏用了“迂差”二字,似乎和長相無關,而是整個人透露出來的氣質令少女粉絲大失所望,所以結局是壹樣的:“永不復吟隱詩矣。”我看這多半也是個假文青,人家的長相氣質關作品什麽事。

當然,我們細細考究的話,會發現,可能令鄭少女脫粉的因素還存在更多可能。

關於羅隱生平的記載並不算多,所以沒辦法知道他拜訪鄭畋宰相確切在哪壹年,但是鄭畋是在公元874年初登相位的,而這壹年羅隱四十二歲,所以少女見到他的時候,只能大於等於這個年齡。壹個人醜壹點、迂壹點就算了,要命的是還已經很老。

講到這裏,真不忍心再說下去。在《北夢瑣言》裏,又記載道:羅隱的南方口音很是令京城人聽得抓心撓肝。(註②:《北夢瑣言》:羅亦錢塘人,鄉音乖剌。)

於是,我們似乎可以為羅隱畫壹個簡單的白描了:壹個其貌不揚的中老年男子,壹舉壹動充滿酸腐陳舊、不合時宜的氣質,壹開口更是如“鴃舌鳥語”壹樣的南方方言。如此壹個形象,也難怪嚇退原先充滿幻想的妙齡少女了。

那本來鄭家千金是怎麽迷戀上羅隱的《江東集》的呢,那就不得不說到他的詩名了。

今天已經不太為人所知的羅隱,在唐末卻是名震天下的才子詩人。《北夢瑣言》把他、溫庭筠、李商隱稱為“三才子”,雖然是特指宰相令狐绹門下,但能與溫李並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和羅隱同壹時代的另壹位詞壇扛鼎人物韋莊,在光化三年給唐昭宗上奏,要求給壹些著名的才子詞人特賜及第,其中提到的人名多半已故,而唯壹活著的便是羅隱。

另有幾件小事可見時人對羅隱作品的喜愛。

魏博節度使羅威,崇拜羅隱的詩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羅隱的作品集叫做《江東集》,羅威便把自己的集子取名叫《偷江東集》。

令狐绹的兒子登進士第,羅隱寫了壹首詩相贈表示慶賀,令狐绹對兒子說:進士及第沒什麽大不了的,倒是妳賺了羅隱壹首詩,我真是替妳開心啊。(註③:《唐詩紀事》:吾不喜汝及第,喜汝得羅公壹篇耳。)

五代人的《清異錄》裏也記載,唐末許多無賴子弟喜歡紋身,甚至有人在身上紋了上百首詩,而詩全部來自兩個人,壹個是白居易,另壹個則是羅隱。(註④:《清異錄》:自唐末無賴男子以劄刺相高,或鋪《輞川圖》壹本,或砌白樂天、羅隱二人詩百首。)

既然從公卿到百姓,都熱捧羅隱的作品,那麽問題來了,羅隱的詩到底好在哪裏呢?

如果非要總結壹個最大的特色,那便是“善於諷刺”。當然,這是好聽的說法,用今天大家更熟悉的網絡語言來形容,那就是羅隱這人啊,寫詩“陰陽怪氣”的。

比如羅隱二十六歲那年,上京趕考途經江西,途中喝酒遇到了壹位娼妓雲英。十幾年之後,他灰溜溜地落第返回,兩人再次相遇。雲英也是個嘴上不饒人的角色,嘲笑道:“喲,羅秀才妳壹點沒變呢。”羅隱壹肚子不爽,寫了首詩給她,末句稱:“我未成名君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是啊,我雖然十幾年都沒考上,妳不也沒人要嗎,可能我們兩個都是次品吧。(註⑤:《鑒誡錄》:羅隱秀才,微睨於人,體物諷刺。初赴舉之日於鐘陵宴上,與娼雲英同席。壹紀後下第,又經鐘陵,復與雲英相見。雲英撫掌曰:“羅秀才猶未脫白矣。”隱雖內恥,尋以詩嘲之:“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雲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

如果只是這樣,大約有人要像批評趙本山老師壹樣說兩句了:只會嘲笑底層人民,算得什麽好漢。這種指責合不合理且不說,但羅隱老師的勇氣顯然不僅於此。

唐僖宗因為黃巢叛亂,和他先祖唐玄宗老人家壹樣,灰頭土臉逃難到了蜀地,好不容易回到長安後。羅隱寫了壹首《駕還京》,詩裏怎麽說的呢:“馬嵬楊柳尚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說楊妃。”這裏頭,有幾處需要先解釋壹下,首先,“阿蠻”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小名;其次,正是唐玄宗那次落難途中,楊貴妃在馬嵬驛被太子和軍士們當做替罪羊處死了。所以這首詩的大意是:馬嵬驛的楊柳到今天還依依裊裊地好看著呢,想不到它們時隔多年,竟然還能再次看到皇帝去蜀地往返“旅遊”這樣的大戲。只不過這次阿蠻先人應該托夢給子孫了吧,我那回還有楊貴妃可以背鍋,這次把國家搞成這副德行,我看妳還能怪誰。

這首詩,既罵了唐玄宗,又罵了唐僖宗,在批評他們不會治國的同時,還順帶給“紅顏禍水”壹說打抱不平。妳別說,陰陽怪氣的味道、敏感刺激的程度我今天讀起來還為他提心吊膽的。

唐末還有壹位因政亂落荒而逃的唐昭宗,落難途中,還帶著壹位養猴表演猴戲的藝人。這只猴訓練得人模人樣,可以跟著壹眾大臣壹起列班升朝,唐昭宗壹開心就賜給它緋袍穿著,並稱它叫“孫供奉”。緋袍可不是壹般的紅衣服,而是壹定級別的朝官穿的官服,而“供奉”也是壹個職官名,所以這猴兒就儼然像個官員壹樣了。羅隱知道此事後,回想起自己壹生十數年應試,都未曾在朝廷裏獲得壹官半職,忍不住寫了壹首詩,末句稱:“何如學取孫供奉,壹笑君王便著緋。”啊,還不如學學猴子呢,把君王逗笑了就當高級官員了。表面上看詩是在說猴子,實際上,是諷刺那些沒有真才實學,只會溜須拍馬的官員,妳們和猴子也沒啥區別。

羅隱除了諷人外,還專門寫了壹系列的“詠物詩”。

實際上,所謂“詠物詩”,在詩歌裏甚至很難成為單獨壹個門類,比如蕭統在編《文選》時,把詩按照內容細分了二十多類,都沒有給“詠物”單列壹門。這是因為在中國歷來的文學傳統裏,詩歌的主要目的是抒情,詠物這種事,應該交給“賦”這種體裁去做。(註⑥:《文賦》: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當然,在真正操作中,抒情和體物兩者往往是交融在壹起的。只是如果壹首詩僅僅是體物而沒有任何感情包含在其中,那就肯定稱不上壹首好詩了。所以蘇東坡有句論斷:“題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寫什麽就僅僅是什麽,幹脆就寫了。

詠物詩在詩作裏相對少見,大約也是因為如此。

而羅隱的壹系列詠物詩裏,有他壹貫的“陰陽怪氣”。

比如:《金錢花》:若教此物堪收貯,應被豪門盡劚將。(還好這個花又好看又不值錢,才輪到普通人欣賞,要是真像名字壹樣有金錢的作用,可能早被豪門貴族都砍回家了吧。這是諷刺貴族權勢和貪婪。)

《蜂》: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妳個小蜜蜂整天飛來飛去,那麽辛苦幹嘛呢,最後吃妳蜜的還不是別人,幹嘛白費力為別人做嫁衣裳?這是諷刺社會分配不均。)

《春風》:“但是秕糠微細物,等閑擡舉到青雲。(春風妳可真厲害,但凡是骨頭輕壹點沒啥分量的,都被妳吹起來擡到雲霄啦。這句顯然是暗指朝廷就像春風,選拔的都是沒什麽鳥用的,不知道識人用人。)

人的心理很奇怪,我們有時候很喜歡看別人諷刺,大約是希望別人能替自己把冤屈,把惡氣出壹出。諷刺得巧妙,諷刺得到位,著實能大快人心,讓人心裏忍不住暗暗叫爽。而且諷刺者如果敢向強權挑戰,就更帶了些英氣和俠氣,惹人崇拜也就不在話下。回過頭看,鄭家千家壹開始迷戀羅隱,不知道是不是也把羅隱幻想成壹位英氣逼人,玉樹臨風的少年俠客了。

但“諷刺”和“陰陽怪氣”其實是壹體兩面的。也想跟著壹起諷刺的,自然叫好;而被諷刺的,就不由得覺得,妳這人怎麽總是陰陽怪氣的呢。

這是羅隱在唐朝廷壹直未得到認可的最大原因。

《北夢瑣言》稱,他“為貴弟子所排”,大約正因為“貴弟子”常常是他諷刺的對象。黃巢事件平息後,曾有朝臣想要薦舉羅隱,宰相韋貽範卻給大家說了個故事,他說:我和羅隱不認識,但是同乘過壹條船。得知舟子曾對羅說:船上有當朝官員在呢。羅隱很不屑地說:朝官算什麽,我用腳夾著筆,寫出來的東西也比他們好。這個人要是入朝了,以後還有我們的位置嗎?於是也就沒人再舉薦他了。(註⑦:《北夢瑣言》:黃寇事平,朝賢議欲召之,韋貽範沮之曰:“某曾與之同舟而載,雖未相識,舟人告雲,此有朝官。羅曰:是何朝官,我腳夾筆,亦可以敵得數輩。必若登科通籍,吾徒為秕糠也。”由是不果召。)

作品為世所愛,為人為時所嫌,這就是羅隱尷尬的局面。

887年,五十五歲的羅隱終於黯然回鄉,在當時還沒成為吳越王的錢镠手下任事,聊慰平生。

又過了二十年,羅隱已經七十五歲,到了人生的暮年。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大唐的大限之期竟然比他來得更早。這壹年,朱溫篡唐,壹個盛大的時代猝然收場。

朱溫遙遠地宣召羅隱去做諫議大夫。他毅然拒絕當朝官的機會,認為這是“終古之羞”,並勸說錢镠舉兵討賊。在消極與憤世的表象下,在壹生不得其誌的命運裏,他倒始終懷有壹顆赤子之心。只不過錢镠沒有他的這番忠心,接受了朱溫的冊封,割據壹方。

兩年後,羅隱帶著對大唐的懷念溘然長逝。那個時代最終都沒能給他配得上他才華的待遇,他卻用獨特的詩名和傳世的詩作照亮了最後的晚唐。

宋以後,羅隱的詩名地位直線下降,可能因為他的氣質,始終和正統儒家有些偏差,以至於清人所編的《唐詩三百首》裏,羅詩竟然壹首都沒有入選。倒是教員同誌,對羅隱頗有些偏好,曾經大量批註過他的詩,數量甚至超過李杜。他還書寫過壹幅大字,上面是羅隱《籌筆驛》中的名句: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回想羅隱在他自己的時代,也算是壹個沒有時運的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