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讀中興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鬢成絲。
明皇不作苞桑計,顛倒四海由祿兒。
九廟不守乘輿西,萬官已作烏擇棲。
撫軍監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
事有至難天幸爾,上皇跼蹐還京師。
內間張後色可否,外閑李父頤指揮。
南內淒涼幾茍活,高將軍去事尤危。
臣結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賞瓊琚詞。
同來野僧六七輩,亦有文士相追隨。
斷崖蒼蘚對立久,涷雨為洗前朝悲。
---黃庭堅
詩篇名。宋黃庭堅作。見《豫章黃先生文集》。作於崇寧三年(1104)。黃庭堅在崇寧二年被貶宜州(今廣西宜山),次年三月途經祁陽(今屬湖南),與當地的僧俗人士同遊浯溪,觀賞磨崖石刻《中興頌》碑,應眾人之請寫了此詩。此碑為唐元結撰文,顏真卿手書,俗稱“磨崖碑”。全詩分三層,開首四句為引子,交代寫作緣起。中間十六句論述史事,以雄健跌宕的筆調概括了安史之亂這段翻天覆地的歷史。唐玄宗由於不能居安思危,而是恬安逸樂,寵信奸佞,以致社稷傾覆,以後又受制於人,只能淒涼茍活。詩人贊揚元結之頌如古史《春秋》,實錄史事,又文寓褒貶,與杜甫詠杜鵑的詩壹樣,都表現了忠君愛國之忱,但世人只賞其文辭之美,實是大謬。最後四句為尾聲,交代同遊者的身分,抒發觀碑時深沈激動的心情,“斷崖蒼蘚對立久,涷雨為洗前朝悲”,可謂寄慨遙深。元劉壎稱此詩“精深有議論,嚴整有格律”(《隱居通議》)。其詠史實寓貶刺,有借古鑒今之意。其章法首尾關合,緊扣紀行;中間每四句壹層次,嚴謹勻稱,敘中有議,雄深雅健,音調高朗,壹韻到底,氣勢流貫中有頓挫波瀾,深具杜甫七古之遺風。
詩人要敢於寫大題目,方能為詩壇射雕手。而寫大題目,要有大議論,有卓識偉見,才能扣人心弦;同時,要有駕馭語言的萬鈞之力,才能達到內容與形式的統壹。這首《書磨崖碑後》在這兩方面都表現了很高的造詣。
詩雖然是題元結的《中興頌》碑文,但涉及對唐代玄宗、肅宗千秋功罪的評價,所以也是壹篇史論。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發生了震驚朝野的安史之亂。次年六月,玄宗倉皇出走,在路上發生了馬嵬兵變,兵士殺楊國忠,又逼明皇(玄宗)殺了楊貴妃,演出了壹場“宛轉蛾眉馬前死”的千古悲劇。同時,父老請留太子討賊。於是太子李亨治兵朔方(治所在今寧夏靈武西南),七月,即位於靈武(今寧夏中衛及其以北地區),是為肅宗,尊玄宗為太上皇。肅宗至德二載(757)安祿山被其子慶緒所殺。乾元二年(759)祿山部將史思明殺慶緒,上元二年(761),思明又為其子朝義所殺,叛亂基本平息。這年八月,元結撰《大唐中興頌》,歌頌肅宗的中興之功。碑文為當時大書家顏真卿手書,刻於湖南祁陽縣境內的浯溪臨江石崖上。
黃庭堅這首詩作於崇寧三年(1104),前壹年,他以“幸災謗國”的罪名從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貶往宜州(治所在今廣西宜山),這壹年春天,他途經祁縣,泛舟浯溪,親見《中興頌》石刻,寫下了這首名作。
開頭四句是全詩引子。“春風吹船著浯溪”壹句,橫空而來,音調高朗,領起全首。特別是“著”字(同“著”),使人覺得春風像是有意吹送著詩人的小舟,將其置於浯溪之上。面對千古江山,往史陳跡湧上心頭,這就引起了下文。藜即藜杖,詩人舍舟登岸,扶杖上山看碑。三四兩句作壹跌宕,表現了詩人對此碑的向往之情。山谷作此詩時已六十歲,所以說半世以來只看到《中興頌》的拓本,而如今親手摸到石刻已是須發蒼然了。
從第五句起壹直到“世上但賞瓊琚詞”,都是論唐代的歷史。四句壹層,層層展開。“明皇”四句是說唐玄宗沒有深謀遠慮,又寵信安祿山,肇成大禍,遂使乾坤板蕩,天子奔亡,百官降賊。九廟,是帝王祖先的廟,“九廟不守”即指京城失陷,“乘輿西”指玄宗出奔四川。為尊者諱,所以用“乘輿”代替皇帝。烏不擇樹而棲息,比喻亂軍攻陷兩京後,大臣如陳希烈等紛紛投降。這裏用了形象而含蓄的筆致將玄宗失德、安史亂起、朝廷危殆的境況勾畫出來。下面四句轉入對肅宗的指責。
“監國”,指皇帝外出時,太子留守代管國事。古來本有太子監國之事,因而山谷以為,肅宗何必襲取帝位。他還認為,安史之亂的平息,極為艱難,肅宗之成功乃是天幸。而“跼蹐還京師”,則寫出了玄宗失位後的困境。
據史書記載,玄宗自蜀還京,當了太上皇,起初居於興慶宮,太監李輔國與張後串通壹氣,離間他與肅宗的關系。上元元年(760)上皇登長慶樓,與持盈公主閑談,正值劍南奏事官朝謁,上皇就令公主與如仙媛接待他,事後,李輔國誣奏“南內有異謀”,並矯詔將上皇移到西內,持盈公主被軟禁在玉真觀,忠於玄宗的高力士等被流放到巫州。“內間張後”四句就指此事。詩意說: 肅宗內中要看張後的顏色行事,外面又受制於李輔國。“南內”,即指興慶宮。上皇居於興慶宮時已覺淒苦,幾乎只是茍延殘喘。到了高力士被流放,上皇幽居西內,則更是岌岌可危,朝不慮夕了。高力士曾為右監門將軍,所以稱他為“高將軍”,這也是當時朝廷大臣對高力士的稱呼。這裏雖然是敘述歷史,但有詩人的褒貶與感情在其中,他對李輔國、張後這樣的奸邪小人深惡痛絕,對玄宗這個煊赫壹時而晚景淒涼的帝王表示了同情與惋惜,而對肅宗的懦弱無能也表示既憤恨又悲憫。
“臣結”四句筆鋒壹轉,以元結的《舂陵行》和杜甫的《杜鵑》詩來表現當時政治的腐敗與對玄宗被幽禁的慨嘆。元結於代宗廣德元年(763)授道州刺史,目睹民生疾苦,有感於橫征暴斂,寫下了《舂陵行》壹詩,並兩次上表,為民請命,時離上元二年玄宗被幽禁僅兩年。杜甫的《杜鵑》詩則是感明皇被幽事而作,對玄宗的晚景淒涼表示了同情,所以黃庭堅認為這兩首詩代表了當時忠臣節士對政治的意見。然而,人們只把它們當作美妙的詩歌來欣賞,而不究其衷曲。
最後四句又回到詩人的遊蹤,據黃?《山谷先生年譜》記載,當時與山谷同舟遊浯溪的有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等。次日,又有居士蔣大年、僧守能、誌觀、德清等來同遊,遂賦此詩,所以說“同來野僧六七輩,亦有文士相追隨。”山谷泛溪觀碑,正值天降大雨。面對著前朝興亡盛衰的記載,詩人情激如湧,甚至賦予了大自然以強烈的感情: 那眼前的暴雨像是要將前朝的悲憤沖洗幹凈。結句融景物與情感、眼前與歷史為壹爐,戛然而止,卻神完氣足。
這首詩的壹個顯著特點是章法謹嚴、層次清晰。山谷很重視長篇詩歌的立意布局,他說:“每作壹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王直方詩話》引)他的長詩往往有敘、寫、議三部分。以本詩為例,前四句敘遊覽讀碑事,用以點明題目;中間壹大段夾敘夾議,氣勢雄峻,波瀾開合,跳蕩起伏,又能曲折盡意;最後四句寫當時情形,記同遊之侶,壹依古文遊記的章法,結語寓情於景,氣勢回蕩,真有杜甫所說的“篇終接混茫”(《寄彭州高使君、虢州岑長史三十韻》)之概。
這首詩另壹特點是音調高朗。山谷的詩力戒平庸,他不僅在遣詞造句上力求奇拗硬澀,而且在聲調上也追求不同凡響。本詩就是壹例,全首壹韻到底,既有頓挫,又壹氣直下,所以陳石遺說:“此首音節甚佳。”(《宋詩精華錄》)此詩以高峻激昂的聲調配合縱橫恣肆的議論,形式和內容渾然壹體。這樣高超的詩藝功夫,真可謂爐火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