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湄,伊人佇立,其境何美?酉水之濱,五峰山麓,那個如詩如畫的土家小鎮,是我心中永遠走不出的風景。小鎮的名字就是河的名字,洗車河。四周的青山似壹位豐姿綽越的母親輕擁著,小鎮是詩人們追尋千年、不經意間從《詩經》裏逃逸出來的伊人,她手中漫卷的飄帶就是酉水河。
從十五歲到十八歲,我在那裏生活了整整四年。
從頭都說那是壹個出美女的地方,那裏的水,四季長清。不知是眾多的姑娘眼睛幻成了那壹道道明波,還是那清亮亮的河水凝成了姑娘們的眼神,至今還記得,那河水每壹道波紋都是那樣明艷鮮亮,都是那樣的潔凈,隨時掬起壹捧,送入口中,都是那樣清涼甘甜、浸潤肺腑。那時候少女們最喜歡在大橋下沐浴遊泳,橋上有許多匆匆過客以及悠閑的乘涼人,對於我們的遊戲早已司空見慣,仿佛面對周圍的山水壹樣只當壹道熟悉的風景。我的夥伴個個有著水壹樣的靈秀和靚麗,皮膚細膩得勝過了揚名四方的小鎮豆腐腦,白裏透紅的臉色象熟透了的水蜜桃,那鮮嫩、那嬌艷怎麽洗也洗不褪色。那時候沒有遊泳衣,我們都穿著自愛縫制的小褂褂,大大方方地挺著微微凸起兩只小青桃的胸部,毫無顧忌地在水中穿來穿水。穿累了,遊夠了,壹個個走上岸來,坐在大塊大塊的青石上洗衣,長長的黑發濕漉漉地披散在身後,個個都是水蛇腰,個個都是動人的美人魚,那笑聲陽光壹樣透明。
小鎮是壹個非常古樸的地方,民風純樸的得就象秋日裏的晴空找不到壹丁點兒的雜滓。男人們的沐浴地點距離我們很近,有時候不經意間幾個頑皮的自以為還不夠大的小男人就從水底鉆進了我們的陣營。這時候就象沸騰的油鍋裏灑進了水滴,驚呼與歡叫和著高揚的水珠直沖雲層。但是不管叫不叫喚,所有的美人魚都會壹樣空前的團結,拉的拉手,捉的捉腳,搔的搔腋窩,抓的抓腳心,非把那入侵者弄得精筋疲力連連求饒最後乖乖地滾回自己的領地不可。這種遊戲時常發生,可也從來沒有引起過真正的戰爭,大家嬉戲壹回鬧壹回,也就高高興興地散了。在我們的心裏,不管男人女人身體都不是密秘,美麗是大家的也是公開的。
到過了許多城市之後才知道小鎮的孩子們是最幸福的。在城市裏的家長壹遍又壹遍地告誡孩子不許下河洗澡的時候,小鎮的母親們卻常常將那些還在蹣跚學步的嬰孩就放到了小河的懷抱裏。在小鎮,我幾乎從沒聽見過有人叫自己的孩子不要下河洗澡,河是他們的樂園,更是他們的天堂,從每壹年的端午直至深秋十月,小鎮裏的孩子們就壹直泡在清悠悠的水裏。而且在那裏居住那麽多年,我還很少聽說過有誰家的孩子溺水而亡。這也許跟小鎮壓的格局有關,跟小鎮人的生活習性有關。小鎮架在兩河之上,所有臨水的房子都有壹個從河中砌起來的墻腳,上面有壹個大大的吊腳樓直伸到河上。吊腳樓裏每時每刻都有無數關註小河的眼睛,誰家的孩子要是出了點什麽事,吊腳樓上的眼睛會看得最清楚。記憶中最深刻的壹次救人活動是救艾老師的獨生女兒艾雲,不知怎麽回事,艾雲經常愛壹個人下河,不知不覺就成了落水的小稱砣,讓那些發現她的孩子們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呼救。小河中的呼救聲壹響,吊腳樓裏的鍋碗瓢盆便跟著響起來,那速度之快我想壹定勝過了古代的狼煙,勝過了抗日戰爭時的消息樹。壹轉眼的功夫,就有男子,輕輕巧巧地遊到了艾雲的身邊,托起了正在深潭的旋渦上打著旋兒的艾雲。這時候總是男人們充分展示自己的沈著冷靜和能幹的時候,這時候也是吊腳樓上女人們的眼睛最流光溢彩的時候。我是在壹個吊腳樓上目睹這壹場精彩的好戲的,整個救人的時間加起來不上兩分鐘,時間雖短卻顯得那樣驚心動魄,以致多少年後我也壹直不能忘記。還記得那次最先遊到艾雲身邊的大醜,因為他們兄弟二人長得都很瘦,跟那猴皮精似的,人們都習慣於叫他們大醜二醜。可這壹次他的動作卻十分優美,輕輕地辟水,小梭魚壹般地鉆入水中,壹眨眼的功夫就把人托了起來。許多平時正眼也不瞧他壹下的女人這次眼光中多了壹份欣賞與敬意。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小鎮上的人們真是窮得可以,連買鹽的錢也經常短缺。但在小河裏很富有。不知道那時的小河哪來那麽多的魚兒蝦兒蟹兒,壹年四季怎麽捉也捉不完。壹漲水,我們在河邊隨便放個什麽撮箕之類的工具,就能裝到許多魚蝦。那時候我們也不知道放魚藥去毒魚,摸魚和捉蟹就是我們最大的樂趣。那可真是壹件冒險的事。有壹次,我將小手伸進了壹個深深的洞穴抓到壹個軟軟的東西以為是條大魚的尾巴,拖出來壹看,媽呀,是條花花綠綠的水蛇!好在那時候看別人處理這類場面的次數挺多,自己也有了壹些經驗,趕快甩開胳膊,在空中畫了幾個優美的圓圈,水蛇也許還沒明白是怎麽壹回事吧,就從涼爽的窩裏飛到了熱烘烘的山坡上。經歷了這些煆練,我也操練出了壹身農家孩子的大膽。後來在大學,看見那些從小生長在大城市裏的女孩見了壹條毛蟲蟲也要驚叫好半天就很難相信她們不是在矯揉造作。
比小河更富有的是那些環抱著小鎮的群山。春天有刺苔苔、羊奶奶、茅千兒、茶泡和三月泡,夏天則有龍船泡,秋天更有八月瓜、陽桃野棗兒野梨兒。我壹直懷疑這些都是只有山上才長的東西,讀了那麽多書有些東本壹直沒有從書上看到過。比如茶泡吧,它象壹個個彩色的燈泡,沒熱時是紅的,熟了之後白裏泛著壹點淡青,有的白白的面子上還有幾個黑色的黴點子,吃起來嫩脆爽口,清甜宜人,書上就壹直沒有人寫過。還有三月泡,它的樣子很近似現在的草莓,但比草莓要秀氣得多,玲瓏剔透、晶瑩鮮潤,顆粒小巧但味道卻濃甜而清香,書上也似乎少有人提起。除了這些野果,就是山菌子了。進了城才知道人們叫它們做蘑菇,壹年四季只要天壹下雨,我們就可以吃到菌子,那幾乎是小鎮人們桌上的壹道主菜。而最好吃的要數樅菌了,壹年兩發,春菌金黃、秋菌嫣紫,芳香無比,不僅可以鮮吃,還可以用油蔬成菌油作為吃面的炒菜的作料,壹年四季做出菌類佳肴,實為壹種難得的山珍。除此而外,山中還有許許多多的珍奇動物,每到秋收過後人們便開始上山趕仗,起下來野豬、白面、麂子味道特別鮮美。有的人家,野味吃不完,掛在炕頭薰壹薰,當作珍貴的禮品帶給遠方的親朋好友。
女孩子不能上山趕仗,但壹年四季我們除了呆在水裏,便是呆在山上了。我們壹群小女子也有壹個孩子王,她叫紅娥,上山摘茶泡、撿菌子、拾幹柴,只要紅娥吆喝壹聲,上寨下寨——整個小鎮的孩子便都會蜂湧而去。在山上,紅娥很會照顧每壹個人。我是壹個後加入者,小學畢業後才隨調動工作的母親來到了這裏。而我得到紅娥的照顧卻是最多的,每壹次我拾的柴總是最少,而且捆得松松垮垮,根本挑不回去。紅娥叫壹聲“拿條藤子來”,就有人把藤子送到了她的手上,“誰的柴多些湊壹點過來?”又有人往我的柴堆上加兩把,紅娥飛快地幫我重新捆好了柴。可惜我偏偏不爭氣,還沒走出壹泡尿遠又直喊挑不動了,每次都是紅娥飛快地跑上前,把自己的柴壹放,回過頭來接我。後來,我考上了大學,紅娥也考上了省城壹所有名的學校,從此,我們離開了小鎮。只是來來去去的路上我們依然同路,我知道在大學裏她照樣非常出色。第壹次見面許多長沙伢子望著她目瞪口呆:湘西真有這麽美麗的女子?畢業後我們天各壹方少了壹些往來,前日邂逅,才知道她早已把自己的公司辦到了省城和州府。徹夜長談中,我們又回到了酉水之濱、五峰山麓那個如詩如畫的小鎮。
小鎮,伊人,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