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觀音
1949年新中國成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也在這壹時期前後成立,拉開了文壇又壹次大壹統局面的序幕,而民主、自由、個性化創作、獨立思考等五四新文化傳統則在政權的強力控制下逐漸進入淹沒期。五四運動中的傳統跳水並非偶然。隨著壹個自稱無產者的政權的建立,這個壹窮二白的國家無法支撐五四先驅所達到的探索深度,同時以工農為主體的社會“先進階級”也無力消費這壹巨大的精神財富。建國之初,我們既不能忽視五四新文化的傳統,也不能放棄大眾精神的宣傳和占領,於是左翼文學的理念借助於政權的擴張得到了充分的貫徹。其中,最典型的是“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和手法。周揚給它起了壹個新名字:“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以區別於19世紀西歐俄國的“舊”現實主義,即文學要“從革命的歷史發展中”反映真正革命的前景,註重對人民的教育。可見,現實主義的兩大任務是反映革命的現實和教育大眾。文學的實用功能被置於對藝術的追求之上,丁玲說:“我也承認,這些以勞動人民為中心,寫今天的新人物的作品,還不是很成熟。作者沒有在古典文學中詳細描寫過他喜歡的新人物,這裏也沒有巴爾紮克或托爾斯泰。”從某種程度上說,所謂“現實主義”是五四文學傳統“非精英化”的必然結果。出於實用主義的考慮,政權拒絕這種高層次的精神探索和精英啟蒙。雖然精英探索實際上是更深層次的啟蒙和提升,但有人說,政權本身無法承受這樣的高度和深度,不願讓大眾的目光過多聚焦於內在的、終極的精神領域,而是希望集中於現實生活和政權本身,以盡快達到政治統治、經濟建設等外在征服的目的。至於作品藝術水平差,丁玲補充道:“但我覺得這是必然的。因為壹切都是新的,當文藝工作者更加熟悉和掌握這些新的內容和形式時,就會逐漸讓人滿意。希望讀者不要強調這個缺點,因為強調只會增加妳的偏見,加深妳對新事物和新文藝的距離,讓我們不要錯過過去。”
但實踐並不盡如人意,理論指導與實際執行存在偏差。它的整合在於對通俗文學的批判。現實主義創作是“非精英化”的結果,即有“大眾化”的需求和趨勢。根據當時的階級劃分,小資產階級被定義為落後的、需要工農改造的階級。對通俗文學的批評,主要是基於它所服務的讀者是普通公民這壹事實。但與歐洲相比,中國由於工商業和城市的不發達,“小市民”作為壹個階層始終沒有強大到足以影響政局的程度,掌握了文化的工農在審美趣味取向上也極容易與小市民達成壹致。否定普通市民,否定通俗文學,進而否定平民,這是政治權力控制下的文學政策與實際情況之間的悖論。這樣壹來,壹批藝術水平不高的作品,吸引不了年輕的知識分子,反而在工農兵面前顯得太清高太少,完全淪為說教。雖然這壹點在實踐中逐漸得到恢復,但出現了壹批在藝術形式和結構上借鑒通俗文學的作品,如《飛虎隊》、《林元》等,具有開拓意義,但也使對通俗文學的批評變得空泛而不合理。
二是體現在作家隊伍上。可以說,在新文學發展的40年代,內化、悲情的傾向非常明顯,有的甚至進入了象牙塔。精致、唯美、傷感的審美風格,容易讓人產生厭煩的感覺。這時,解放區的文藝帶著泥土的芳香出現了,解放了那些作家。他們被這種充滿活力、簡單而又有些粗魯的風格所吸引。同時,政府對文學藝術的高度重視,使“以文做官”的古老傳統在解放區得以發揚光大,文人與政治在這裏實現了“和諧共處”。於是壹大批作家投身於解放區的文藝陣營,從天堂的形而上思考到人間百態,從內心獨白到土地上的歌唱。這可以從另壹個角度觀察現實主義的美學意義。但壹旦政治約束過緊,現實主義的審美感染力就會下降,這些作家的創作就會失去光彩,或者退出主流,或者藝術水準大打折扣。
總之,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現實主義的生命力大大削弱,不僅無法保持初衷,甚至走向了現實的反面——粉飾、誇大、扭曲現實,這確實需要新鮮血液的註入。
第二,革命浪漫主義
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在某種意義上是壹個類似於“儒道互補”的命題。浪漫主義更接近文學的藝術追求,更註重內在的東西。但是,它的美好在於它同時又是“革命性的”,意味著這種內心的感受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這極其適應了當時政治宣傳和和平粉飾的需要。它不需要想太多,只是在“光”的基礎上的升華,就像壹朵蘑菇雲,不需要太多的原料,卻產生了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外顯的,從來不會引發深度思考。但同時門扣在心前,彌足珍貴,補充了現實主義所缺乏的豐富內涵。“我們的時代充滿了浪漫主義精神,我們的創作也需要精彩無邊的幻想。”兩者的結合達到了更高的藝術境界,作者和讀者都產生了極大的激情。本來就缺乏激情的現實主義,充其量只是概念的文字表現,死板的政治說教。然而,在浪漫激情的巨手支持下,現實主義豐滿了,不再笨拙。似乎因為這種激情,壹切都立刻變得真實感人,光彩奪目。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同時,無論是善良的信仰,還是主人公的精神品格,在作品中似乎都不曾丟失,甚至毀滅。英雄總是能以崇高的信念戰勝敵人,這使得整個十七年的文學基調都是喜劇性的,哪怕是激情的宣泄。這些作品只是給讀者提供了壹些精神上的支撐和情感上的寄托,而缺乏真實反思的力量和悲劇最終的凈化效果——但這對它來說是不必要的,這不是它的目的。由此衍生出十七年文學的審美風格:奔放、磅礴、蒼勁、熱烈。可見這是基於對現實的絕對信心,也為不斷的政治運動更成功地提供了激情盤點。
在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中“情節”與“宗教”的深度結合。劇情反映現實,世俗意義上的宣傳方針吸引讀者;“宗教化”有終極目的,情節是它的支撐,它使情節本身成為壹種先驗的、不容置疑的存在。劇情不能在宗教的陰影下考慮,只有“相信”和“不相信”兩種選擇。相應地,讀者付出了類似宗教體驗的莊嚴和激動。這種結合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政治抒情詩。那些對現實的描寫和謳歌,讀來感人至深,讀者和作者都表現出自己的皈依,共同進入理想的聖地。
盡管如此,也改變不了在如此嚴格的文學環境下,“兩結合”並非靈丹妙藥的事實。那些喜劇性的激情最終變成了壹種幻覺,沒有深層動機的狂喜只能導致無知和虛偽,漸漸的這種歡樂再也無法吸引人了。或許是代價太大了,它給國民心理帶來的疲勞感和理性缺失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恢復的。劇情的“宗教化”產生了迷信的惡果,思維的極度匱乏和極度敏感導致了藝術虛構與現實生活的冷漠。因為按照它的邏輯,劇情的真實性是不容懷疑的,上面的宗教情懷壹定是作者自己的真實想法。從這個角度來看,就不難理解上世紀50年代電影《武訓傳》所引發的批評以及後來電影《哈利·波特》所引發的文化大革命浪潮。“兩結合”的出現反映了當時文學的困境:既要迎合政治,又要保持相對獨立性。這是文學扭曲變形的表現。壹旦有了壹個寬松的環境,五四傳統的潛水就輕松了。
會露出頭來找接班人。
三錯與重生
新文學的兩大主題:對未來中國現代性的思考和對古代中國“家園”的印象式依賴,或因階級鬥爭觀念或審美風格的差異,在十七年文學主流中被打破。很少有人對超越馬列主義範疇的存在本身進行過反思,或者對遙遠的故鄉唱過漂泊異鄉的憂郁歌謠。
這是有實際原因的。在大規模社會建設時期,建設取代了思考和懷舊。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無論是政權還是工農,都不熟悉“現代性”這個命題。在他們的概念裏,它與城市、資本、金錢、誘惑緊密相連,充滿了無法控制的邪惡。所以,既然無法把握,不如幹脆消除。同時,解放後的統壹局面磨掉了對“家”的遠距離觀察,沒有了戰爭年代流離失所的家國命運感。因此,在這些意義上,新文學的兩大主題被時代和政治打破了。兩者的重構是必然的結果。因為思考過去和未來是壹個民族的必然活動,然而,由於斷裂的原因不同,重建的時間也不同。
對現代性的思考,直到後朦朧詩運動才真正出現。也就是說,只有改革進行到壹定程度,經濟實力和教育水平達到壹定高度,現代性的問題才有討論的可能,“城市”的概念才開始復蘇。當然,由於經濟文化的差異,中國的現代性思考還遠遠達不到西方在這個問題上研究的深度,而且這種思考由於排除了十七年文學和十年文革,更顯得幼稚。所以不難理解,十七年文學中工業題材和城市題材的淺薄和缺乏生命力,恰恰是因為缺乏現代觀念,同時這種觀念又在政治操縱下被人為淘汰。
相比較而言,“家園”印象的斷裂是壹種審美風格的斷裂,因為它與轟轟烈烈的“時代精神”相違背而被拋棄,比如周立波的《人在山那邊》就成為壹部有爭議的作品。然而,在另壹個層面上,“家”的概念得到了延續,從而與五四文學壹脈相承,呈現出十七年文學中的兩大主題:革命歷史小說和農村小說。
革命歷史小說是政治權力合法化的產物。除了政權本身的需要,它們還表現了人民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包括作者,以及由此產生的對“黨”的依賴。因此,“黨”必須被重塑,成為具有不可改變的正義性和合法性的歷史必然。所以,這個證明自己從哪裏來的過程,類似於壹個“尋根”的過程,對這種被塑造的歷史的堅定信念和依賴,帶有壹種“家”的情感色彩。比如《紅巖》裏總是向讀者灌輸“黨”和“光”的必然聯系。這壹點,對於解放區的主流作家來說,更為深刻。是革命歷史時代賦予他們的智慧、榮耀、激情和創造的源泉。解放後的回憶,是壹個在回望故土中尋找自我肯定的過程。許多作家,如郭小川和孫犁,對戰爭年代有懷舊之情,這給了他們壹種精神安慰。
而鄉村小說則源於壹種對土地的眷戀和熟悉,是五四文學“鄉土性”的直接延續。這裏的區別在於,沒有作家的思維,甚至沒有技巧,而主要是對“家”(或“根”)的直接描寫。壹切都深有體會,毫無疑問這是在說親情。所有的語言、修辭、邏輯、情感都是熟悉的。當年傷心地提到的魯迅與故鄉之間的“厚厚的隔閡”,很容易就被對“家”的強烈感情消除了,這種感情絕對代替了批判,代替了沖突的和諧。但需要註意的是,如果這樣就能解決問題,那就大錯特錯了。農村小說在政治宣傳上的優勢被強化到了極致,成為了與政治並駕齊驅的工具。“如何描寫農村題材,反映農村問題,是作家的壹大責任。因為農村的問題,也造成了創作上的新問題。1960,1961年,公社的問題變得清晰了,寫的也多了。今年寫的少了,情況也不太準確。”從這個角度來看,五四傳統的這種重生,由於現實的局限,只是壹種極其膚淺層面上的延續。在這裏,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權利被拋棄,使文學成為政治的附庸。而思維恰恰是文明發展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