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蘆媛的文章《我是怎樣學德語的》談起
綠原先生和錢春蕤先生,壹南壹北,是中國翻譯和介紹德國詩歌的兩位巨人。兩人都翻譯了德國經典名著歌德的《浮士德》,也翻譯了大量席勒、海涅等人的詩歌。兩人都有詩人的才華,各有千秋,翻譯各有千秋。過去我自己也翻譯過幾部德國文學作品,但最近幾年,我更關註英國文學,因為它的興趣很雜。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忘記德國文學。綠原年輕時就開始寫詩,才華顯露。20歲時,他的第壹本詩集《童話》問世。從40年代中期開始,他陸續翻譯出版文藝作品,躍入文壇;全國解放後,在中宣部國際宣傳部工作。1955年,厄運降臨,他陷入了胡風反革命案。經過壹年左右的審理和調查,事實已經查清,原來假定的罪名是沒有根據的,但是還沒有釋放。從那以後,我被關了7年,在監獄裏度過了很長壹段時間。但是,他沒有萎靡不振,而是用毅力應對逆境,花了6年時間學習德語。發行後可以作為翻譯介紹德國詩歌的工具,大放異彩。看了鹿苑的這篇自述,我最佩服的當然是他不屈不撓的意誌,但還有其他想法寫下來,供關心知識分子命運的人和我壹起思考。感受之壹是從綠源的經歷中思考“文革”結束前中國知識分子的苦難。我認為自己很幸運。雖然運動後總是戰戰兢兢地踩著鋼索,但並沒有被擊倒。直到文革前的烏雲已經籠罩了很久,我才開始受到沖擊,壹直持續到席卷大地的風暴徹底結束。幾年前,在我原單位召開的壹次退休人員會議上,我的壹位前領導,黨員同誌公開表示,我過去的待遇不公平。很感謝領導說的公道話,相信也是她的心裏話。但是,建國後這20年,知識分子(我指的是知識分子整體)發生了什麽,不僅僅是“不公正”兩個字可以概括的。驅逐、流放、勞改、監禁,多少人受到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才華逐漸喪失,生命隨著歲月流逝。即使他們幸運地活了下來,他們失去的東西也永遠無法追回。坦率地說,或者說苛刻地說,當年長期實行的知識分子政策,真的是壹種讓人喪失信心和自尊,視黎巴嫩人民如糞土,徹底顛倒了“高尚”和“愚蠢”的政策。綠原還是被允許在監獄裏學習掌握壹門知識,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例子。他自強不息的精神令人欽佩,但如果不是被囚禁在鹿苑自己所說的“首善之區”,又如何能被容忍?那些在那些年以莫須有的罪名被監禁、關押的人,只能老老實實改造,“脫胎換骨”。在壹些人的思想中,改造思想的最好方法就是做不同於普通的重體力勞動。在“變身”中,除了至高無上的“寶卷”,還能怎麽讀雜書,學外語?當然,故事還有另壹面。由於我國幅員遼闊,各地監管制度不同,而且由於時間久遠,政治條件變化,對待犯人的規定和政策也有寬有緊。所以,在某個區域,某個時間,犯人或許可以請假去看書。但在當時,只能說是個例或者特殊情況。壹般來說,閱讀商業書籍是被禁止的。不要說在監獄裏,就是在“牛棚”或五七幹校裏,看閑書也是與改革相悖的(五七幹校最後階段,管理不嚴,例外。是否允許讀書,看似是壹種制度,壹種規則,實際上卻關系到幾乎和生命壹樣重要的個人尊嚴和精神自由。我不妨在這裏舉壹個我最近讀到的例子。趙麗生教授是中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晚年任教於蘭州大學(曾為西北師範大學所有),不幸遭遇“反右”運動。1958年被重新劃為右派,下放到河西走廊山丹師大農場工作。這是壹個離夾邊溝只有幾百英裏的地方,那裏有成千上萬的人餓死。趙麗生教授能夠活著回來,是因為他的小女兒(趙霽,死於18歲)被寬大釋放。至於他為什麽沒有在勞改中餓死,教授的後人解釋說,可能是因為他身體虛弱,攝入的熱量很少。還有壹個不能不提的原因是,趙麗生無論白天放馬,晚上睡地鋪,手裏總是拿著壹本《國語》或者《左傳》。雖然我不相信讀書能充饑,但我確信讀書能分解壹些精神壓力。我想大部分在幹校下放過工作,改造過思想的人都會有同感。鹿苑在文章中也說,“為了不喪失理智,不淹沒在其中,我只好學阿q,把‘適者生存’的道理庸俗化”,讀了壹些書。這個噩夢般的時代終於過去了,但它留下的陰影大概還在縈繞著壹些經歷過的人吧!讀鹿苑自述文章的第二個感受,是驚嘆中國知識分子的思維是多麽簡單。這個問題要從綠源最終選擇自學德語說起。自從監獄允許他讀書後,他首先閱讀了家裏收藏的家人寄來的外國文件。但是以後讀什麽呢?他聽尼赫魯自傳,不看小說,因為小說“挑逗感情”,不利於保持平靜的心態。他決定讀壹些讓自己的頭腦“簡單、機械化甚至枯萎”的東西來承受監禁的壓力。應該是什麽書?讀數學,很難找到循序漸進的教材,擔心半途而廢。他想學壹門外語,他想學壹門難的、過去沒有沾染過的外語。經過壹番摸索,我終於決定學習德語。原因是什麽?引用呂遠自己的話:“學好陌生的德語,認真讀幾本馬克思的經典著作,妳就明白妳是如何在文學和政治的錯誤道路上墮落的。”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雖然鹿苑用了“溜”字,認為自己錯了,但他真正的想法是認真找出事情的是非曲直。是他誤解或歪曲了馬克思的話,還是他的批評者以馬克思的理論為借口對他進行攻擊和誣陷,又或許是譯者曲解了馬克思的話讓他感到委屈。這些都需要先讀原著,看馬克思怎麽說才能明白,否則壹切都是壹筆糊塗賬。我覺得鹿苑先生試圖用壹個書呆子來解決政治上的是非問題是幼稚的。回想當年壹個人的思想指揮全國幾億人的思想,壹個人的思想決定的方針政策。講道理,明辨是非的時代在哪裏?胡風坦白自己的文學觀點,被誣為暗藏的反革命,使數百人受害。明明是冤案,卻拖了近30年才平反。當時誰敢替他說話?寫到這裏,我真的想起了另壹位讓我尊敬的大學者,著名的美學家和翻譯家呂穎。在壹次批判胡風的會議上,大家都高呼打倒反革命,只有陸英為胡風辯護,認為胡只是文藝思想上的錯誤。胡風被確定為隱蔽的反革命後,只有他壹個人敢去探望。這樣壹個公然逆時代潮流而行的人,自然是當時社會所不能接受的。結果“文革”開始,他被作為“不穩定分子”抓到農場,先是天堂河,後是茶澱,被強迫勞動。陸英再壹次表現出了他堅定不移的無知。當他們被送到勞改營時,其他人帶著衣服和食物,但他帶著壹臺英語打字機和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去農場。為了去農場繼續他的文化事業,他還帶了幾大包蠟燭以防停電。不難想象,如果這樣壹個不合時宜的人落在了乍得湖會發生什麽——他被埋在了荒野裏。1969年,乍得西部的荒地墓中又多了壹座土堆。他55歲就去世了,真是令人痛惜。錢春蕤先生也做過不懂時代的蠢事。他原本立足於醫療領域,有壹份穩定的工作。因為太癡迷德國文學,翻譯詩歌幫不了自己。20世紀60年代初,他辭去工作,自願成為壹名自由譯者。結果“文革”來了,他視為拱墻的文化遺產壹下子變成了糞土,翻譯外國文學成了宣揚培植毒素的罪名。不僅沒有翻譯,而且謀生和養家也很困難。文革結束後不久,我去上海,專程拜訪了錢先生在南京西路的家。談及過去10年的艱辛,他說因為壹個念頭,他對家人的苦難深感痛心。我有時會想,為什麽這些在專業特長上表現出大智慧,做出突出成績的人,卻“大事糊塗”,政治上落於形勢之後。在知識界,為什麽有的人思維更快,能輕松參與時代的大合唱,而有的人卻總是不合拍?進壹步探索,我發現了這些“時間落伍者”(這個名字不太合適,姑且這麽叫吧!),他們早年大多是“先鋒”,屬於進步的“左”,有的甚至參加了革命。解放前在重慶讀書時,綠原因參加進步文學活動被迫休學。呂穎與革命有著更深的關系。20世紀30年代,她在北京參加了“壹二”運動。9?學生運動。是什麽影響了他們「與時俱進」?這個相當復雜的問題,絕不是我在這篇雜文裏能說清楚的,百感交集。我在這裏只能做壹個粗淺的解釋。在我看來,知識分子愛犯的壹個通病,就是過於珍惜自己的愛好——即使沒有能力寫書,翻譯世界名著,也總是在書堆裏打滾,成為枯燥無味的書呆子。他們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就像自己的生命壹樣,不管外界發生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都緊緊抓住不放。在精明的人眼裏,他們是“執著的殘疾人”、“固執的人”,但他們自己卻認為,他們獲得了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或者可以說,他們掌握了人生的真諦。於是,在時代的洶湧大潮中,突然被淹沒,成為“陳舊過時的東西”的犧牲品,悲劇發生了。如今,混亂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這些受害者大多已經死去,但那麽多無辜而真誠的心,卻永遠不會被後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