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本集文稿
古代有學者研究傳統學問,學問可以壹代壹代的往下傳,比如清代學者,壹門研究儒家經典,幾代都以經學研究而聞名於世。清代最有名的論語專家劉寶楠,寫了壹部詳細的論語註釋《論語正義》,代表了清代研究論語的最高水平。可惜書沒寫完就過世了。他的兒子叫劉恭冕,就子承父業,把這個書續完了,成為不朽名著。
臺灣有位已故的大學者叫周法高,他曾發表文章說,像德國和日本,還有祖孫幾代研究某壹學問的家族,比如寫中國歷史,三代壹代壹代接著寫,就以研究某學問,為家族的事業,家族的光榮。但中國上世紀自抗戰後,先是戰亂,後是運動,就較少有這種家學的傳統。當然個別例子還是有的。比如我們上次講的錢穆,他的兒子錢遜先生,是清華大學教授,也寫了壹本很好的《論語淺解》,在北京出版社出版,後來又修訂改名叫《論語讀本》,在中華書局出版,最近又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了個註本,他還寫過《先秦儒學》等著作,對儒家有很好的研究。
除了錢家父子,還有三代研究論語的例子。比錢穆還年長、1885年出生的楊樹達先生是老輩研究古漢語和古文獻的大師,早年留學日本,在北京教過書,在湖南教過書,毛澤東早年還聽過他的課,他壹來根底好,很多古書背得很熟,二來既有很好的傳統根底,又善於吸收新理論新材料新方法,在學術上有不少創見,三來非常勤奮,不斷博覽群書,不斷勤做筆記,不斷撰寫論著。據他自己說,他隔兩米就看不清對面人的長相,而他夫人說,在電燈不普及的時代,每天早晨光線剛從窗外透進來,他就坐在窗下看書,壹看幾個小時,所以視力受損太厲害了,換來的是眾多重要的著作。上海古籍出版社出過楊樹達文集,17冊,20多種著作。
在論語方面,他有壹本40萬字的專著,叫《論語疏證》,這是20世紀最重要的論語研究著作之壹。他先錄壹句論語原文,然後他的疏證不是自己解釋,而是從論語裏抄錄跟這幾句話意思相關相近可以參看的段落,然後從唐以前的古書裏抄錄或者是誰引用發揮過這句話,或者誰說過意思跟這個相通或相近的話,註意他抄的不是論語註釋的專書,而是其他各種古書中的相關材料。這比光抄論語註釋的專書難度更大,因為需要妳有大得多的古書閱讀量才行。比如論語第章學而篇裏"子日,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楊先生在下面就引了孟子荀子相近的論述,又引了論語雍也篇裏對顏回"壹簞食,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贊美,可以讓我們掌握先秦大儒相同的觀念另外在楊樹達的論文集裏,也有不止壹篇論語文句的考訂文章,其中壹篇叫《溫故知新說》。我們都知道溫故而知新是孔子的名言歷來有兩種解釋,壹種是作為壹個教師,既要故,也要知新,壹種解釋是只有通過溫故才能知新,要不斷地對已掌握的舊知識加以溫習熟悉,可以體會到以前沒有體會到的新東西,發現以前忽略了的現象和規律。而楊先生自己就是溫故知新的模範位他特別熟的學生,曾經回憶"老人平常家居經常手不釋卷,對用來研究的書籍,每每讀了又讀,不厭百回,這是壹種溫故的精神,因為溫故,所以更能知新,壹方面對材料更加熟悉了,壹方面對熟悉了的材料運用起來更能融會貫通,例證豐富。人們只知道他學問淵博,不知道他的淵博,純是從溫故中得來楊樹達在《溫故知新說》裏批評了兩種人,種是能溫故而不能知新,壹種是能知新卻不能溫故。他舉了兩個例子,壹個是對傳統學問功力很深,但對某些新的理論新的學說持排斥態度,這是溫故而不能知新,就不免流於庸,就是平庸。另壹個是看到西方的新學說,就拿來硬套中國的古書,有時並不符合實際,這是知新而不能溫故,就不免流於妄,就是虛妄。他在文章裏沒有點名,但他的日記也收在文集裏出版。他在日記裏明說,溫故而不能知新指的是黃侃,知新而不能溫故指的是胡適。胡適當然是我們都知道的20世紀中國思想與文化界的大師,他從美國留學回來,確實有些地方拿西方學說來跟中國古書比附。黃侃是國學大師章太炎最傑出的學生,舊學功力非常深厚,但對某些新東西的吸收不像楊樹達那麽積極。所以楊樹達對他們都有微詞。
但在這裏我要聲明兩點,第壹楊樹達可以認為胡適知新而不溫故,黃侃溫故而不知新,但我們是沒有資格跟著這麽說話的。因為胡適對傳統文化的把握,根本是我們只能心向往之的,更不要因為聽到楊樹達的批評,就以為胡適黃侃的書都不值得第二,楊樹達覺得在溫故知新方面,他比黃侃做的要好,但他絕不是以為黃侃壹無是處。相反的,他批評的都是最看得起的人,他對黃侃的學問當然是佩服的,絕對承認黃侃掌握的東西自己還沒有全部掌握,所以他的侄子跟他讀書,他覺得還不夠,明確指示侄子再去磕頭拜黃侃做老師。從這個事例就可以說明問題。而他的侄子就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寫《論語譯註》的楊伯峻先生。
楊伯峻先生生於1909年,論語孟子當然是他從小書讀的書。他師從楊樹達,又師從黃侃,在古漢語與古文獻方面打下了堅實全面的基礎,不到30歲就出版了研究古漢語語法的專著。在古文獻方面,他註釋的左傳和列子都很受好評,而被更多人知道,當然是因為他為論語和孟子做的譯註。《論語譯註》是1958年出版的,到今年正好60年。這本書的影響太大。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楊伯峻在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為了幫助更多的壹般讀者比較容易而又正確的讀懂論語,給論語做了譯註。論語在他之前也有人翻譯過,但都不像他這麽專業,也不像他這麽認真,從註釋到翻譯,從字詞句到古代的名物制度與風俗習慣,楊伯峻都廣泛參考了前人的研究,參以自己的心得,尤其是作為古漢語專家,他事先編論語詞典,全面弄清楚論語的語詞用法之後,再來給論語作譯註的。他說,"要寫論語譯註,必須先深入了解論語本書的體例,詞匯,語法,就是每詞每句在當時的本意。我看了某些人搞的古書譯註本,並沒有下大功夫,其中較好的不過就他的水平依字面翻譯,並不考慮作者的本意,未免把譯註看得太容易了。我認為無論讀什麽書,必須先探求作者的用心,才能有發表意見的權利若要得作者的用心,壹定先求當時語句的流行意義。所以我在著手譯註論語之前,先寫了論語詞典。"花過這樣的功夫。所以楊先生的這部譯註經歷了壹個甲子,60年來仍然長銷不衰,至今沒有被後出的那麽多譯註所取代,正應了那句名言,就是壹分耕耘,壹分收獲。
他的這本譯註經過楊樹達先生的審定,然後他又請了北京大學的兩位大學者,壹位是古漢語大師王力提意見壹壹位是哲學史大師馮友蘭提意見,馮友蘭還專門給他的書寫了推薦意見,這個推薦意見的手稿,現在還保存著馮友蘭在推薦中說:"茲送上北京大學中國語文系教授楊伯峻先生著的論語今譯稿本。論語這本書是中國哲學史研究的極重要的資料,但是文約義豐,極不好翻譯。楊先生是古漢語文法學家,他的翻譯大概是從文法方面著眼,有些地方從義理方面看,還有可以商酌討論的地方。但是論語這部書將來要有很多的翻譯本。楊先生這個翻譯本曾經用過很大的功夫,又經過楊樹達先生的校正,對於研究論語的人及般讀者都有很大的幫助。我建議由妳們出版。正如馮友蘭所預料的那樣,現在確實出了各種各樣的論語的譯註本,也正如馮友蘭所說的那樣,任何壹本論語的譯註本都不可能沒有點毛病。現在還有人寫出了《楊伯峻論語譯註商榷》這樣的書,但不少條都是可討論的問題,不屬於楊伯峻的硬傷,不影晌我們的閱讀而後岀的各種論語譯註,也不可能不以楊伯峻的書為主要參考資料。
楊伯峻是楊樹達的侄子,楊伯峻有個侄子叫楊逢彬,是我的朋友,現在是上海大學中文系的教授,他是北京大學的古漢語博士,早年對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註孟子譯註做過改編,以兩個人聯合署名的方式,在嶽麓書社岀版。後來他潛心研究,在前年由北京大學出版了《論語新註新譯》,對很多疑難字句作了考證,是壹部很下功夫的論語新註新譯本。他當然會繼承很多楊樹達楊伯峻的研究成果,但對某些地方也都實事求是地提出了補證意見。因為他的書裏有很多條考證,這部書對非文史哲專業的讀者來說,讀起來有點難。而他們楊家三代研究論語,都有重要論著問世,稱們楊氏二代究論語,都有裏要論者同世,稱得上是現代論語研究史上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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