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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在宋詞中的回響

唐代詩人白居易從不隱藏對琵琶的喜愛,寫下了《春聽琵琶兼簡長孫司戶》《聽李士良琵琶》《聽曹剛琵琶·兼示重蓮》等琵琶詩篇。其《琵琶行》更是千古音樂詩篇的絕唱,獲得了唐宣宗“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的贊譽。而琵琶又是最受詞人們青睞的樂器。宋詞裏,詞人們用飽蘸深情的筆調,壹次次細膩描摹琵琶或琵琶技藝。詞人常在自覺或不自覺的狀態下引《琵琶行》入宋詞。據統計,《琵琶行》在宋琵琶詞中的回響高達90余處。本文試從語詞、時地、人物、情思等方面來探析《琵琶行》對宋代琵琶詞的影響。

壹、 語詞傳承

《琵琶行》裏“輕攏慢撚抹復挑”輕松勾勒出琵琶女彈奏琵琶的熟絡和閑散,詞人們寫琵琶彈奏時,便也不厭其煩地描摹纖指輕攏的曼妙情態:“春蔥指甲輕攏撚”(晏殊《木蘭花》)、“細撚輕擾,醉臉春融,斜照江天壹抹紅”(蘇軾《采桑子》)、“幸有佳人錦瑟,玉筍且輕攏”(黃庭堅《畫堂春》)、“玉筍輕攏,龍香細抹,鳳凰飛出四條弦”(晁端禮《望海潮》)。

如果說攏、撚的頻繁使用還是琵琶自身技法使然,那麽直接挪用“輕攏慢撚”的詞作則與《琵琶行》不無幹系。如:

撥胡琴語,輕攏慢撚總灺利。(蘇軾《浣溪沙》)

慢撚輕攏,怨感隨纖手。(曹勛《點絳唇》)

慢撚幽情,輕攏柔思。(史浩《踏莎行》)

舊音恍記,輕攏慢拈,哀弦危柱。(陳以莊《水龍吟》)

慢拈輕攏,幽思切、清音誰聞。(杜良臣《三姝媚》)

輕攏慢拈,生情艷態,翠眉黛顰,無愁謾似愁。(無名氏《百寶妝》)

輕攏慢撚後的“間關鶯語”分外動聽。詞人們在描寫琵琶聲時,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想到用“鶯語”這壹妙喻。如:

纖纖玉筍輕撚,鶯語弄春嬌。(晁端禮《訴衷情》)

檀槽緩垂鸞帶,纖指撚春蔥。鶯語巧,上林中。(曾覿《訴衷情》)

陳紀的“鶯語間關花底滑,急雨斜穿梧竹”則是“間關鶯語花底滑”的現句倒裝。晁補之的“花暖間關,冰凝幽咽”(《綠頭鴨》)更是“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的精簡縮略。

此外,“紫檀香暖轉春雷,嘈嘈切切聲相繼”(曾覿《踏莎行》)為“嘈嘈切切錯雜彈”的遷延後續。“玉纖初試琵琶手。桐葉雨聲幹。真珠落玉盤”(辛棄疾《菩薩蠻》)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曲終遺響。

二、 時地再現

《琵琶行》的故事不是發生在“陰陰夏木囀黃鸝”的夏日,也不是“無力薔薇臥曉枝”的春曉,而是在“楓葉荻花秋瑟瑟”的秋夜。“悲秋”情結古已有之,“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景物的蕭索給心靈蒙上了壹層憂郁的色調,“心上秋”更是“離人”化不掉的哀愁。琵琶音色清冽幽冷,自有壹種臨風對月、如泣如訴的淒美。“鸚鵡花前弄,琵琶月下彈”(晁補之《南歌子》)已壹語點明琵琶聲起的最佳時境。宋詞裏“秋入燈花,夜深檐影”下常聞“琵琶語”(吳文英《燭影搖紅》),“又聽西風,金井樹、動秋吟”的場景下也少不了“四弦夜語”(吳文英《木蘭花慢》)。揚無咎“記檀槽淒絕,春筍纖柔。窗外月西流。似潯陽、商婦鄰舟”(《長相思》)、王之道“誰使琵琶聲到耳,輕賦荻花楓葉。露腳斜飛,河陰低轉”(《念奴嬌》)、“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楓葉俱淒怨。雲萬疊,寸心遠”(劉過《賀新郎》)更是把琵琶、秋、夜、舟、潯陽江畔聯系在壹起,形成了壹組淒清的意象群。

《琵琶行》序稱:“明年秋,送客湓浦口。”湓浦口,在九江西,湓水入口處,也就是潯陽江頭。今九江有古琵琶亭瀕江而立,相傳即白居易聽琵琶處。先有湓浦口的送別,再聞水上琵琶聲,才有了後續情節。故後人途經琵琶盆浦、琵琶亭必起離思,或染羈旅行愁:“琵琶亭畔,正是楓葉荻花秋。占檢詩囊酒碗,擡貼舞裀歌扇,收盡兩眉愁。回望碧雲合,相伴赤松遊。”(石孝友《水調歌頭》)遇與琵琶亭相關景物則言:“望眼不知天闊,歸心常恨山遮。見君江浦到蘆花。意在琵琶亭下。”(王質《西江月》)

“心鶩八極,神遊萬韌”的詞人幹脆把送別場景置於“琵琶盆浦”“琵琶亭”:晁端禮送別友人時,借假想,寫別情——“若過潯陽亭上,琵琶淚、莫灑清秋。堤邊柳,從今愛惜,留待系歸舟”(《滿庭芳》)。

慢慢地,琵琶盆浦、潯陽江畔被賦予南渚同樣的離別內蘊:“釵盟鏡約知何限,最斷腸、湓浦琵琶。南渚送船,西城折柳,遺恨在天涯。”(趙長卿《壹叢花》)江上琵琶則成了催發之聲、離別之曲——“壹笑薔薇,別後酒杯慵舉。江上琵琶,莫遣東風誤鸚鵡”(陳允平《荔枝香近》)、“夜來鸚鵡夢中人,春去琵琶江上曲”(陳允平《玉樓春》)。連“送客重尋西去路”的姜夔,也要忍不住問壹句:“水面琵琶誰撥?”(《八歸·湘中送胡德華》)實寫虛寫雖已無從得知,但毫無疑問,送別場景中,琵琶聲是最煽情的背景音樂。那“滿座重聞皆掩泣”的琵琶聲若隱若現,繚繞在潯陽江畔、琵琶亭中,與秋夜、蘆花、孤舟壹起,幻化成詞人筆底最哀婉動人的壹景。

三、 人物影像的映射

“猶抱琵琶半遮面”將琵琶女的嬌羞刻畫得楚楚動人,宋代詞人塑造的佳人也喜攜琵琶、遮半面含羞登場:“珠絡臂,琵琶遮面”(劉克莊《賀新郎》)、“正人在、銀屏底,琵琶半遮面”(張炎《法曲獻仙音》)、“記羅帕求詩,琵琶遮面”(劉天迪《齊天樂》)。詞人們或以琵琶女為喻,借以贊賞眼前琵琶彈奏者的高超技藝、美貌容顏:“歌舌鶯嬌,舞腰蜂細。華堂是處皆頤指。四弦獨擅席中春,移船出塞聲能繼。慢撚幽情,輕攏柔思”(史浩《踏莎行》),“紫檀槽、金泥花面,美人斜抱當筵。掛羅綬、素肌瑩玉,近鸞翅、雲鬢梳蟬。玉筍輕攏,龍香細抹,鳳凰飛出四條弦。路漫漫、漢妃出塞,夜悄悄、商婦移船。馬上愁思,江邊怨感,分明都向曲中傳”(晁端禮《綠頭鴨》),“花暖間關,冰凝幽咽。寶釵搖動墜金鈿。未彈了、昭君遺怨,四坐已淒然……賴得多愁,潯陽司馬,當時不在綺筵前。競嘆賞、檀槽倚困,沈醉到觥船”(晁補之《綠頭鴨》),皆默契地以琵琶女和昭君來比擬席上琵琶伎的絕代風華。至於“柳腰肢,輕雲情思。曲中多少風流事。紅牙拍碎少年心,可憐辜負尊前意”(曾覿《踏莎行》)則是“五陵年少爭纏頭,壹曲紅綃不知數”的昨日重現,似乎又暗示著詞人眼前琵琶伎也有著“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的明朝;又或以年老色遲、飄零淪落商婦形象入詞,生發身世之感、飄零之嘆,如“窗外月西流。似潯陽、商婦鄰舟。況得意情懷,倦妝模樣,尋思可奈離愁。何妨乘逸興,甚征帆、只抵蘆洲。月卻花羞。重見想、歡情更稠。問何時,佳期蔔夜,如今雙鬢驚秋”(揚無咎《長相思》),“江上琵琶舊曲,只堪分付商人”(戴復古《清平樂》)。

《琵琶行》中寫琵琶女即在寫江州司馬自身,兩條人生軌跡暗相綰合。故詞人常或隱或顯以“江州司馬”自擬,塑造“淚濕青衫”的知音形象,以此烘托琵琶伎出神入化的技藝。“江州司馬們”又因“似訴平生不得誌”的琵琶聲,傷及自身,發出年華空老、仕宦飄零的感懷:“聽細語、琵琶幽怨。客鬢蒼華,衫袖濕遍。漸老芙蓉,猶自帶霜宜看。壹縷情深朱戶掩,兩痕愁起青山遠。被西風,又驚吹、夢雲分散”(吳文英《倦尋芳》),“雙雙燕子歸來晚。零落紅香過半。琵琶淚揾青衫淺。念事與、危腸易斷。余酲未解扶頭懶。屏裏瀟湘夢遠”(謝懋《杏花天》),“應記狂飲司馬,去年時、黃花高宴。竹枝苦怨,琵琶多淚,新年鬢換。常恐歸時,眼中物是,日邊人遠”(晁補之《水龍吟》)。至此,青衫淚蛻變成江州司馬的代名詞,琵琶也被人為地賦予了“多淚”的情感個性。

四、 情思的回響

陳寅恪先生認為白居易“既專為此長安故倡女感今傷昔而作,又連綰己身遷謫失路之懷,直將混合作此詩之人與此詩所詠之人,二者謂壹體,真可謂能所雙亡,主賓俱化,專壹而更專壹,感慨復加感慨”(《元白詩箋證稿》)。琵琶女的“今昔之感”與白居易的“遷謫失路之懷”***同賦予琵琶壹種飄零感。後世詞人們更是常借琵琶抒身世之感、飄零之嘆。試聽葛長庚的《賀新郎》:“倏又西風起。這壹年光景,早過三分之二。燕去鴻來何日了,多少世間心事。待則甚、功成名遂。楓葉荻花動涼思,又尋思、江上琵琶淚。還感慨,勞夢寐。愁來長是朝朝醉。刬地成、宋玉傷感,三閭憔悴。況是淒涼寸心碎。目斷水蒼山翠。更送客、長亭分袂。閣皂山前梧桐雨,起風檣、露舶無窮意。君此去,趁秋霽。”這個同樣秋風蕭瑟的夜晚,留給詞人的只有功未成名未遂的慨嘆,只有淒清兩行琵琶淚。落寞蕭索的琵琶聲中,旅途輾轉的詞人壹次次感慨“聚少離多,漂零因甚”(趙必《蘭陵王》),“老子平生,萍流蓬轉,昔去今來,鷗鷺都識”(李曾伯《醉蓬萊》)。再聽司馬光的《錦堂春》:“紅日遲遲,虛廊轉影,槐陰迤邐西斜。彩筆工夫,難狀晚景煙霞。蝶尚不知春去,謾繞幽砌尋花。奈猛風過後,縱有殘紅,飛向誰家。始知青鬢無價,嘆飄零官路,荏苒年華。今日笙歌叢裏,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濕透,算感舊、何止琵琶。怎不教人易老,多少離愁,散在天涯。”年華飛逝、幾度滄桑,紅顏易老、佳人已去,可悲可嘆。我亦仕宦沈浮,壯誌未竟卻已垂垂老矣!不同的“琵琶聲”,奏響出了異曲同工的悲涼調。《琵琶行》中的身世之感、飄零之嘆在宋琵琶詞中渲染得淋漓盡致。

除離別聲外,琵琶更是京華宮樂的最佳代表。“錚錚然有京都聲”的琵琶聲引得作者駐足聆聽。鄰舟商婦借琵琶來“說盡心中無限事”,繼而又“自言本是京城女”。而白居易曾在《霓裳羽衣歌》裏回憶“我昔元和侍憲皇,曾陪內宴宴照樣”,也多次在詩裏邊寫到在宮廷廣為流傳的六幺曲。而琵琶女低眉信手續續彈的正是《霓裳》和《六幺》。《霓裳》和《六幺》,是他們對帝京輝煌歲月的***同記憶。在詩詞中,由於長安及它所指代的汴京和臨安作為國都的特殊地位,長安就不僅僅是地理名詞,也暗指仕途或往昔榮華,因此琵琶聲裏的憶長安便也是對往昔榮華生活的壹種追思、對仕途沈浮的感慨:“何處。長安路。不記墻東花拂樹。瑤琴理罷霓裳譜。”(毛滂《調笑令》)“……船裏琵琶金捍撥,彈斷幺弦再抹。夜潮洲渚生寒,城頭星鬥闌幹。忍話舊遊新夢,三千裏外長安。”(賀鑄《清平樂》)

仕途的遷轉沈浮又造成今日說不完的飄零和別離。連“長安亂葉”,在詞人眼裏“都是閑愁”,“恨入琵琶,小憐重見灣頭”,琵琶聲裏憶長安,如同“揚州壹夢”(周密《聲聲慢》)。夢醒繁華都散,只剩詞人黯然神傷。

長安又曾為漢唐故都,寄寓著時代更替、歷史興亡的感慨:“七朝文物舊江山。水如天。莫憑欄。千古斜陽,無處問長安。更隔秦淮聞舊曲,秋已半,夜將闌。爭教潘鬢不生斑。斂芳顏。抹麽弦。須記琵琶,子細說因緣。待得鸞膠腸已斷,重別日,是何年。”(張舜民《江城子》)——這是琵琶聲中的古今之思。

靖康之難,宋室移蹕臨安,文人士大夫紛紛南遷,長安淪陷於異族的鐵蹄之下。此時詞人詠懷長安,既有對故國的追懷,更是面對殘山剩水的無盡悲慨:“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要聽琵琶。重院鶯啼覓謝家。曲終人醉。多似潯陽江上淚。萬裏東風。國破山河落照紅。”(朱敦儒《減字木蘭花》)“昵昵琵琶恩怨語,春筍輕籠翠袖。看舞徹、金釵微溜。若見故鄉吾父老,道長安、市上狂如舊。重會面,幾時又。”(劉過《賀新郎》)是對故國最深切的眷戀和念想。就連趙佶、趙桓父子也忍不住在琵琶聲裏“玉京曾憶昔繁華”,追念“家山何處”(《眼兒媚》)。此時琵琶聲,是故國之思、家國之恨的淒婉悲吟。

鐘子期與俞伯牙因古琴相知,高山流水傳為佳話。江州司馬與琵琶女以琵琶結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至今回響耳畔。壹個是身懷絕技卻又被命運捉弄,在滾滾紅塵中飄零顛蕩的琵琶女;壹個是有著報國之誌、濟世之才,卻又被世道排擠郁郁不得誌的江州司馬。滿懷抑郁、淪落天涯。不同的人生軌跡,卻有著同樣的人生境遇。斷腸人聽斷腸聲,怎能不腸斷淚如傾?在現實生活中跌宕輾轉的詞人,耳聞琵琶聲,念及《琵琶行》,反思自身,悲愴孑然,未能遇知音,亦忍不住感慨悲戚:

誰轉琵琶彈側調。……知音少。人間何處尋芳草。(朱敦儒《漁家傲》)

琵琶金鳳語,長笛水龍吟。青眼已傷前遇少,白頭孤負知音。(劉過《臨江仙》)

初撥琵琶,未肯信,知音真個稀少。(李從周《玲瓏四犯》)

即便是偶過琵琶湓浦,“多愁多感”的詞人們亦要感懷壹番“子期老矣,不堪帶酒重聽”(史達祖《夜合花》)。《琵琶行》中的江州司馬和琵琶女,在宋琵琶詞裏得以再生。詞人們與他們***歷悲戚、***傷飄零、***思京華。秋夜潯陽江畔聲聲催淚的琵琶跨越時空,縈繞在詞人的筆端。

綜而言之,《琵琶行》對宋代琵琶詞影響至深,《琵琶行》的場景、人物常或隱或顯地再現於宋詞的字裏行間。宋代琵琶詞延續了《琵琶行》裏的離別之情、京華之思、知音之嘆,且在此基礎上增添了仕宦飄零、追今撫昔以及家國之恨、故國之悲的時代內涵。(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