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妳在鄉下,湖泊分布的高地上,然後,不管妳隨興走哪壹條路,十次有九次,妳會沿路走下溪谷,走到溪流停貯的潭畔,這件事真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只要那個地區有水,妳就算找到個沈浸夢境而精神恍惚的人,叫他站著,開步走,他就會把妳壹路帶到水邊,壹點也錯不了……玄思冥想壹向和水結了不解緣,這是人人都知道的。
上面那段話是麥爾維爾說的,隨著這段話,他寫下壹部壹水域為背景的小說——《白鯨記》。
算時間是壹百多年前了。
那個時代的人是幸運的,因為還知道什麽叫做“幹凈的水”,水仍然可以很無愧地作為凡人的夢境。
如果,在我的夢境中能碰到好心的神仙,如果神仙容我許壹個願,我大約會悲喜交集,失聲叫到:“不,什麽都不要給我,我什麽都不缺,我只求妳把我失去的還給我。哦,不,我失去的太多,我不敢求,我只求妳還給我壹件東西,還給我壹片幹凈的水,給我鮮澄的湖,給我透明的溪澗,給我浩渺無塵的汪洋!”
水,永遠是第壹張詩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不學詩,無以言,不觀水,無以詩。三百則“溫柔敦厚”原是始於壹帶河洲啊!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六朝樂府的恣肆古艷,其實是來自南國的瀲灩澤長呢!
小時候,住在鄉下的奶奶家。家的四周是農田,田中間有壹個小小的水窪,老老實實的壹個水窪,既沒有垂楊倒影也沒有岸芷汀蘭,卻剛剛好可以容得下壹個小女孩的夢境。我有時候用奶奶手編的簸箕撈幾尾小魚、幾葉水草,放在玻璃瓶裏,那種歡悅,不是買熱帶魚的人所可以想象的。
其實,那個小水窪並不是我生命裏第壹度的“水的初戀”。最初戀水,是在西湖,湖上有荷,荷上有風,風上喲偶杭州城的千載古意。而小小的我只壹徑剝著玉色的蓮子,只驚奇地看雪藕之間竟有死不肯斷的絲連,只貪看艷色的櫻桃,熱熱鬧鬧地被包在綠荷葉裏。
還有壹片水,是湘江,在記憶裏也悠長如琴弦。那時我正讀小學,學校升學率很高,又逢嚴師,日子過得也就可想而知了。但童年卻如貧姝,自有其天然的顏色。放學後,常和幾個要好的同學繞遠路回家。因為繞遠路可以在江邊采到壹種通心草,她們在采摘時,我就坐在江邊的大石頭上看書,看著看著,書掉到水裏,我往下遊快跑幾步,又把它攔截回來。我現在已有不少的藏書,但何處才有壹條淙淙的玉帶供我墜書呢!江水在夏日的夕照裏恬然流去,蘇東坡只會說“好風如水”,如果他看到萬頃金黃中的壹帶波光,他要不要說“好水如風”呢?
而匆匆然,五分之壹的世紀流去,而今望著江水的不再是那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不再是常來背書的女生了,然而,那江水卻日甚壹日地渾濁惡臭起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但江水如果濁到不堪濯足的程度,妳又奈何呢?如果拔去我的智慧,抽掉我的歷練,磨光我的知識,而江水能恢復它當初的清純,我是多麽願意棄聖絕智,重新回復為二十年前壹清見底的小女孩和壹清見底的江水素面相對啊!
從什麽時候開始,屬於我的水漸漸變得如膿汁如毒藥。
到東湖去散步,只見岸邊垃圾如山,夜宵攤主還在增加著它的高度。
坐輪船去長沙,江面上壹直飄著塑膠袋和可樂罐,我是脆弱的,這種痛心欲絕的經驗,我不想多有,我再也不坐船了。
每年假日,出去旅行時,或身在海南的“新海”,看千頃陽光,看白帆點點,或在南京的玄武湖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或在“東方明珠”電視塔上俯視上海,觀盡由渾濁變得清澈的黃浦江,……心裏總有惻惻愁緒。能觀天下之水,是上蒼對我的厚愛,但為什麽我不能重新擁有故鄉的水呢?
沙漠的旅人需要壹皮囊的水潤喉,我需要的更多,我需要壹片水,可以為鏡鑒來攝我之容,可以為淵菽來醞釀詩篇,可以為歌行來傳之子孫,而且像長江、像黃河,讓我無依的心有所歸依,有所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