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
“肯”是情願動詞,表示意願,許可。比方“首肯”“肯幹”“肯動腦筋”等等,用來描述人的心理趨向。
馬橋的人把“肯”字用得廣泛得多,不但可用來描述人,描述動物,也可以用來描述其他的天下萬物。
有這樣壹些例句:
這塊田肯長禾。 真是怪,我屋裏的柴不肯起火。 這條船肯走些。 這天壹個多月來不肯下雨。 本義〔本義〕人名。的鋤頭蠻不肯入土。等等。
聽到這些話,我不能不體會出壹種感覺:壹切都是有意誌的,是有生命的。田,柴,船,天,鋤頭,等等所有這些都和人壹樣,甚至應該有它們各自的姓名和故事。事實上,馬橋的人特別習慣對它們講話,哄勸或者咒罵,誇獎或者許諾,比如把犁頭狠狠地罵壹罵,它在地裏就走得快多了。比如把柴刀放在酒壇口上用酒氣熏壹熏,它砍柴時烈勁就足多了。也許,如果不是屈從於壹種外來的強加,不是科學的宣傳,馬橋的人不會承認這些東西是沒有情感和思維的死物。
只有在這個前提下,壹棵樹死了,我們才有理由感到悲戚,甚至長久地懷念。在那些林木壹片片倒下而沒有悲戚的地方,樹從來沒有活過。從來都不過是冷冰冰的成本和資源。那裏的人,不會這樣來運用“肯”字。
小的時候,我也有過很多擬人化或者泛靈論的奇想。比如,我會把滿樹的鮮花看作樹根的夢,把崎嶇山路看作森林的陰謀,這當然是幼稚。在我變得強大以後,我會用物理或化學的知識來解釋鮮花和山路,或者說,因為我能用物理或化學的知識來解釋鮮花和山路,我開始變得強大。問題在於,強者的思想就是正確的思想嗎?在相當長的歲月裏,男人比女人強大,男人的思想是否就正確?列強帝國比殖民地強大,帝國的思想是否就正確?如果在外星空間存在著壹個比人類高級得多也強大得多的生類,它們的思想是否就應該用來消滅和替代人類的思想?
這是壹個問題。
壹個我不能回答的問題,猶疑兩難的問題。因為我既希望自己強大,也希望自己壹次又壹次回到弱小的童年,回到樹根的夢和森林的陰謀。
醒
在漢語的眾多辭書裏,“醒”字都沒有貶義。如《辭源》(商務印書館1989年)釋以“醉解”“夢覺”“覺悟”等等,醒都是與昏亂迷惑相對立,只可延伸出理智、清明和聰慧的含義。
屈原的《漁父》詩中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名句,對醒字註入了明亮的光彩。
馬橋人不是這樣看的。恰恰相反,馬橋人已經習慣了用縮鼻糾嘴的鄙棄表情,來使用這個字,指示壹切愚行。“醒”是蠢的意思。“醒子”當然就是指蠢貨。這種習慣是不是從他們的先人遭遇屈原的時候開始?
約在公元前278年,醒的屈原,自認為醒的屈原,不堪無邊無際的舉世昏醉,決意以身殉道,以死抗惡,投水自沈於汨羅江,也就是羅江的下遊──現在那裏叫做楚塘鄉。他是受貶放逐而來的。他所忠誠報效的楚國,當時“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引自《戰國策》),是容不下他的。他回望郢都,長歌當哭,壯誌難酬,悲慨問天。如果他不能救助這個世界的話,他至少可以拒絕這個世界。如果他不能容忍四周的叛賣和虛偽,他至少可以閉上眼睛。於是他最終選擇了江底的暗寂,在那裏安頓自己苦楚的心。值得註意的是,他的流放路線經辰陽、漵浦等地,最後沿湘江繞達羅地。其實,這是壹個楚國貶臣最不應該到達的地方。羅人曾經被強大的楚國無情地驅殺,先壹步流落到這裏。當楚人被更強大的秦國所驅殺時,屈原幾乎循著同樣的路線,隨後也漂泊而至。歷史在重演,只是已經換了角色。同泊異鄉淪落,恩怨復何言?
屈原當過楚國的左徒,主持朝廷的文案,當然熟知楚國的歷史,熟知楚國對羅人野蠻的驅殺。我不知道他淒然登上羅江之岸時,見到似曾相識的面容,聽到似曾相識的語音,身歷似曾相識的民風鄉俗──這僥幸逃脫了楚人刀斧的壹切,心裏有何感想?我更難想像,當屈辱而貧弱的羅人面對侵略國的前任大臣,默默無言地迎上來,默默地按住了刀柄,終於援以壹簞壹瓢之時,大臣的雙手是否有過顫抖?
歷史沒有記載這壹切,疏漏了這壹切。
我突然覺得,屈原選擇這裏作為長眠之地,很可能有我們尚未知曉的復雜原因。羅地是壹面鏡子,可以讓他透看興衰分合的荒誕。羅地是壹劑猛藥,可以讓他大瀉朝臣內心的矜持。江上冷冷的濤聲,抽打著他的記憶,不僅僅是在拷問他對楚國的怨,也在拷問他對楚國的忠貞,拷問他壹直自我珍視並且畢生為之奮鬥的信念。此時的他,並非第壹次受貶,應該具有對付落魄的足夠經驗和心理承受能力。他已經長旅蠻地日久,對流放途中的饑寒勞頓也應該習以為常不難擔當。他終於在汨羅江邊消逝,留下空空的江岸,壹定是他的精神發生了某種根本性的動搖,使他對生命之外更大的生命感到驚懼,對歷史之外更大的歷史感到無可解脫的迷惘,只能壹腳踩空。
他還能在別的什麽地方得到更為明亮刺目的──醒?
他還能在別的什麽地方更能理解自己壹直珍視的──醒?
這是壹種揣測。
屈原在羅地的時候,散發赤足,披戴花草,飲露餐菊,呼風喚雨,與日月對話,與蟲鳥同眠,想必是已經神智失常。他是醒了(他自己以及後來《辭源》之類的看法),也確確實實是醒了(馬橋人的看法)。
他以自己的臨江壹躍,溝通了醒字的兩種含義:愚昧和明智,地獄和天堂,形而下的此刻和形而上的恒久。
羅人不大可能理解楚臣的忠貞,但他們似乎諒解了已經敗落的敵手,對屈原同樣給予了同樣的悲憐──這就是後來每年五月初五劃龍船的傳統。他們拋下粽子,希望魚蝦不要吃屈原的屍骨。他們大鑼大鼓的喧鬧,希望喚醒沈睡江底的詩人。他們壹遍遍聲嘶力竭地招魂,喊得男女老幼青筋直暴,眼球圓睜,嗓門嘶啞,大汗淋漓。他們接天的聲浪完全淹蓋了對楚營的萬世深仇,只為了救活壹個人,壹個陌生的詩人。
這種習俗,最早見於南朝時梁人宗懍〔懍:讀lǐn。〕所著的《荊楚歲時記》。這以前並無端午紀念屈原的說法。事實上,劃龍船是南方早就常見的祀神儀式,與屈原並沒有可以確證的關系。把兩者聯系起來,很可能是文人對歷史的杜撰和幻想,為了屈原,也是為了自己。越來越隆重的追祭意味著:如果終究有壹種永久的輝煌可以作為回報,作為許諾,那麽文明的殉道者是否多壹點安全和欣慰?
屈原沒有看到輝煌,也不是任何壹位屈原都能收入輝煌。相反,馬橋人對“醒”字的理解和運用,隱藏著另壹種視角,隱藏著先人們對強國政治和異質文化的冷眼,隱藏著不同歷史定位之間的必然歧義。以“醒”字代用“愚”字和“蠢”字,是羅地人獨特歷史和思維的壹脈化石。
註:《馬橋詞典》節選自《馬橋詞典》(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馬橋詞典》是壹部以詞典的形式寫成的長篇小說。這裏節選的是其中的兩小節。(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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