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席畏聞文字獄”,封建時代的文人真是不容易!密不透風的文網足以窒息與摧殘壹個民族的思維與創造力。無數因詩文招致殺身大禍的事例無情戳穿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幻夢。
明太祖朱元璋在登基之前,曾借宿於太平府(今安徽當塗)般若庵。庵內住持方丈驚訝於其儀表。便詢問起他的爵裏姓名。當時朱元璋已是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了,便故作矜持,笑而不答,提筆在粉壁之上寫下壹首詩:
殺盡江南百萬兵,
腰間寶劍血猶腥。
山僧不識英雄主,
只顧嘵嘵問姓名。
後來,朱元璋在南京即位,有意派人尋訪自己當年的墨跡。而得到的答復卻令他十分惱火,這首禦詩已被人揩去。朱元璋立即將庵內僧人抓來,論刑當斬。意猶未盡的朱元璋憤憤不平地質問道:“為何除去朕詩?”這位被抓來的年輕僧人尚有幾分機智,不慌不忙地回答:“禦制題詩處,有吾師四句詩在焉。”朱元璋忙問:“何詩?”此僧朗聲誦道:
禦筆題詩不敢留,
留詩常恐鬼神愁。
故將法水輕輕洗,
尚有毫光射鬥牛。
朱元璋聽罷,朗聲大笑,將小僧無罪開釋。試想,“成者王侯敗者賊”,朱元璋本是綠林英雄,未取天下之時,實是朝廷通緝的叛逆之人,所作詩文大有“反詩”的嫌疑,庵內老僧怎敢保留?聰明的小僧幾句詩文將朱元璋大大吹噓了壹番,僥幸保住了性命。我們從這個故事中可以了解到,剛猛好殺的明太祖喜歡炫耀自己的文才,而且頗為自負。如遇不識時務者,他會不惜以極刑加以報復。遇到這樣的帝王,天下文人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
朱元璋出身於“無立錐之地”的佃農之家,窮困潦倒,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哪有機會人塾讀書識字?父母雙亡後,他淪落為四處乞食的遊行僧人,吃盡了人間的苦難,因而直至他投身於元末農民起義軍之時,尚識字不多。與壹般草莽人士不同的是,朱元璋對文化知識有著強烈的興趣,願意與儒士文人交往。從早年屈尊拜訪朱升,到接納號稱“浙東四傑”的劉基、宋濂等人,朱元璋開始了與這些著名文士的朝夕相處,因勤學好問,學識大進。從識字不多到能隨意題寫詩文,足見他天資絕佳,聰明過人。
作為開創明朝數百年基業的壹代英主,朱元璋深知治理天下需要大批高素質的人才,他在詔書中就強調:“治國家,得賢才為先,賢者天下之望也。”可見,朱元璋將人才的選拔與國家的穩定及治理相聯系,其重要意義自然不同尋常。因此,朱元璋即位伊始,就屢屢下詔征求天下賢才,渴望之情溢於言表。如洪武元年(1368年)九月的詔書中就寫道:“如今天下太平,願請諸位學問通達的士大夫講談治理天下之道,啟迪朕心,以達到盛世之治。在野人士,有能以賢輔我,以德濟民,地方官必以禮送至京師,朕將擢用焉。”同時,朱元璋專門派遣官員在全國各地訪求人才。
其次,朱元璋在人才的選拔與錄用上也有十分高明的見解與舉措。如選拔人才重才德,不重門第、資格。他曾說:“人才不可壹概而論。老佛、蔔筮、負販之中常常有賢能之士。關鍵在於朝廷如何選拔與重用。”“(元代)選拔官員必須要求世族出身,有誌者往往屈居下位。”又說:“資格為平庸之輩所設,若有賢才,豈能循以常例。今後庶官之有才能而居下位者,應當優先重用。”這些認識自然是出於朱元璋的實際觀察與體驗。為此,朱元璋大力擢用才能之士。如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曾有朝臣對儒士起自平民,驟得高官的現象表示不滿,認為朝廷應愛惜名爵,不可濫賜。對此,朱元璋斬釘截鐵地予以駁斥:“朝廷設置爵祿,就是為了優遇賢能之士,如他有卓越之才,豈可限以資格?朕只望獲得賢才,名爵非朕所惜。……朕所擔憂之事是得不到賢才,如能得而任之,官品非朕所惜。”同時,朱元璋在選用人才時強調才能不論大小,但求人盡其才。他認為,君主用人“如良工用木,大小各得其用。”還說:“朕要尊崇古制,舉用賢才,各因其才能而擢用。”
由此,明朝初年,朱元璋從維護其統治地位的角度出發,實施了較明智的人才選拔策略,這對於壹個靠造反創業的封建帝王來講,是難能可貴的。而這種政策的實行,對明代初年統治機構的建立與政權的穩定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大批優秀人才的破格錄用,也為新興政權的發展帶來了勃勃生機。史載:“當時隱於山林之士,以布衣身份而驟登高位者不可勝數。”這種人才雲集的喜人景象大有“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意味。朱元璋重視人才,破格提拔人才,其見識與魄力似乎理所應當地受到後人的推崇。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簡單。
朱元璋是壹位個性極強的帝王,言行之間充滿了矛盾,典型地代表了壹種“聖人與強盜兼而有之”的復雜人格。他壹方面豁達大度,不惜名爵,籠絡替他賣命的文臣武將,但在另壹方面他卻明察秋毫,對臣下疑忌頗重,果斷自負,疆場上的成功更使他剛愎自用,專斷敢行,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他在天下太平後,大殺開國功臣,被後人稱為“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為朱元璋出謀劃策、功高蓋世的文臣也難逃劫數。朱升、劉基、宋濂等人都沒有好結果,其他儒士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更有甚者,朱元璋以懲治貪汙為名,動用嚴刑峻法,廣事株連,濫殺無辜,大批文人儒士慘遭屠戮,如“郭桓貪汙案”處死者竟達數萬人,甚至造成了六部機構蕩然壹空的局面。這與朱元璋大力征召賢才之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真可謂“來得容易,去得更快”!這種恐怖氣氛使不少士人將入朝做官視作畏途,因為凡人朝為官、能得善終者,實在是太少了!
朱元璋大戮功臣的主要動機不外乎是消除對朱氏皇權的威脅,他挖空心思地將壹切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中,不允許任何人有僭越不軌之謀。從這個意義上講,明代初年大力征召天下賢士,正是為了讓大批新人充實於朝廷各部及州縣衙門,以取代那些朱元璋忌諱的開國功臣。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對皇權自然不敢有任何的僭越之念,然而,這卻引起了行武出身的勛臣們的強烈不滿。他們便尋找各種借口加以反對,文士喜好訕謗,成為他們攻訐的缺陷之壹。洪武初年,朱元璋為延攬天下英才,決定開科取士。這本是歷代相傳選拔人才的最佳手段,諸位勛臣卻頗有異議。他們認為此為皇帝崇尚文士之舉。朱元璋理解他們的心情,便耐心啟發道:“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諸位武臣反駁道:“陛下所雲固然在理,但讀書人用心歹毒,特擅譏訕,如不警覺,即受其愚弄。張九四(即張士誠原名)起初誠意優禮文人儒士,甚至請他們為自己更名,這些文士竟給他取名為‘士誠’。”朱元璋不以為然道:“此名甚美,何足為怪?”諸位武臣道:“《孟子》有‘士誠小人也’句,張九四怎會知道?”朱元璋聞聽,如夢方醒,心中惱怒萬分。沒想到白面書生在舞文弄墨之間竟能含沙射影,任意褒貶!朱元璋自然擔心自己也會糊裏糊塗地陷於被愚弄、被譏誚的境地。
有人認為,明初文字獄(即文字之禍)由此而興。顯然,文武大臣之間的矛盾也是引發明初文字獄的原因之壹,武將們的提醒使朱元璋對他不甚介意的文士也多了幾分戒備之心。本來“眼裏不揉沙子”的朱元璋從此更是明察秋毫,文士以所著文字罹禍的慘劇接二連三地發生。清代學者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指出:“明祖通文義,固其天縱,然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亦已不少。”事實證明,朱元璋以文字殺人,並非由於學問不深,而是因為他最痛恨臣下觸及自己的隱痛,對於這種冒犯,他是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的。狹義的“文字獄”是指文士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觸犯封建帝王忌諱之處,因而慘遭殺害的情形。對於朱元璋這位背景復雜又雄猜好殺的帝王來講,天下文士因文字罹禍者不在少數。
朱元璋統治時期,文士以表箋文字不當而罹罪者最多。按照明朝初年的習慣,每逢正旦、萬壽聖節及冊立東宮之時,內外文武大臣都要獻上表箋慶賀。而各級文武大臣嫻於文辭者並不太多,於是撰寫賀表的任務壹般都落在當地教官的身上。朱元璋既知文士有訕譏之好,故而對這種表箋格外在意。果然,壹些表箋被他看出了“破綻”,朱元璋毫不客氣地亮出了屠刀。當時以表箋文字觸犯忌諱者為數不少,而最多的是因用了“則”字。當時的江淮方言,“則”字與“賊”讀音相似,朱元璋以為這是譏諷他有落草為寇的經歷。如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因所作《謝增俸表》中有“作則垂憲”句被殺;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因所作《萬壽表》中有“垂子孫而作則”被殺;桂林府學訓導蔣質因所作《正旦賀表》中有“建中作則”被殺。其次,表箋中因有“生”(近“僧”)、“法坤”(近“發髡”)等字樣,朱元璋以為這是諷刺他有出家為僧之事。常州府學訓導蔣鎮因所作《正旦賀表》中有“睿性生知”句被殺;尉氏縣教諭許元因所作《萬壽賀表》中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句被殺。
這些因壹字涉嫌便招來殺身之禍的事例,觸目驚心,駭人聽聞。而朱元璋在位之時,類似這種穿鑿附會、橫生枝節的文字之禍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如毫州訓導林雲在所作《謝東宮賜宴箋》中有“式君父以班爵祿”句,朱元璋以為“式君父”為“弒君父”之隱語,意在辱君,林雲因此被殺。德安府學訓導吳憲在所作《賀立太孫表》中有“永紹萬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句,朱元璋以為“有道”為“有盜”之諧語,有謗君之意,吳憲也因此身首異處。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懷慶府學訓導呂睿在所作《謝賜馬表》中有“遙望帝扉”之語,朱元璋以為“帝扉”隱含“帝非”之譏,呂睿也遭殺頭之禍。明初因文字而招禍者遠不止上述幾人,朱元璋對言涉忌諱的文士均處以極刑,而這種忌諱又大多出於朱元璋的臆測。古語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面對如此結密的文網,天下文士幾乎不敢下筆為文。
明人徐楨卿《翦勝野聞》記述了這樣壹個故事:太祖朱元璋多疑,常常擔心受到臣下的譏訕。杭州儒學教授徐壹夔曾作賀表,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朱元璋覽後震怒道:“腐儒膽敢如此汙辱朕嗎?‘生’者僧也,以我曾經出家為僧也。‘光’者禿頭也。‘則’字近賊也!如此猖狂,罪在不赦。”即命錦衣衛將徐壹夔斬首。在旁禮部群臣見此情形瞠目結舌,體似篩糠,壹齊跪倒請罪:“臣等愚懵不知忌諱,乞皇上親降表式,令臣等永為遵守。”聞聽此言,朱元璋的臉色才有所好轉,毫不客氣地答應了臣下的請求。此後,朱元璋先後頒發了《建言格式》、《繁文鑒戒》、《表箋定式》等書,詳細規定了官民上奏的各種文體的格式,令天下以此為標準,不得以私意妄行撰擬。
這些為文士特制的“禦書”頒行之後,朱元璋,這位學問並不高深的帝王,儼然成為至高無上的文壇霸主。至此,我們似乎恍然大悟: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朱元璋妄行指責、無情殺戮的背後是無法容忍文士們自由自在地舞文弄墨,惟我獨尊的朱元璋要為天下文人立下規矩。當然,在這些“禦書”中,朱元璋鋪列的理由冠冕堂皇,聽起來似乎不無道理。如洪武六年(1373年)九月,朱元璋下詔革除“四六”文辭(即駢文),以柳宗元、韓愈文章為表箋格式。他在詔書中強調:“上古三代的辭章,質實無華。應該成為千萬世作文的法則。漢魏之時,文章還崇尚古質。晉宋以降,文體日衰,駢儷綺靡,古法蕩然無存。……近代制誥章表之類仍蹈承舊習,朕平時即厭惡其雕琢粉飾,背離古代文體,且使事實為浮文所蔽。自今告諭臣下之辭,務必遵從簡樸古質,以革弊習。”文士壹味追求文體的工整、詞藻的華麗,固然會造成綺靡柔弱之風,但壹味崇尚古質,亦步亦趨,不敢逾樊籬壹步,勢必也會造成文士的思想窒息、文辭呆板無味。柳宗元、韓愈等人的古文運動是“以復古為創新”,與朱元璋的理解有相當大的差距。況且,皇帝親自制定格式,以高壓手段強令文士“依葫蘆畫瓢”,其結果只能是天下文章成為千篇壹律的“臺閣體”。對文壇的惡劣影響恐怕遠遠超過了駢儷之文。
此外,朱元璋對文士的懲處並不局限於個別文字的犯忌,對那些在詩文中發泄對王朝統治不滿情緒的文士,朱元璋更不肯輕易放過。如官任僉事的陳養浩曾作詩句雲:“城南有嫠婦,夜夜哭征夫。”當時正值朱元璋為剪除各地割據力量、四處招兵買馬之時,朱元璋見到此詩後,大為惱怒,認為陳養浩在發泄對時政的不滿,遣人將其抓來,沈入水中溺死。翰林修撰張信受命為諸王子的教師,有壹次,他隨意以杜甫詩中“舍下筍穿壁”等四句作為字式,供諸皇子練習之用。不料被前來巡視的朱元璋看到,由此大禍臨頭。朱元璋“龍顏”大怒,以為張信以杜甫此詩譏諷當時士民的貧困,大罵道:“堂堂天朝,譏誚如此!”立命將這位學識淵博的學士處以“腰斬”,讓天下文士以此為戒。
朱元璋這種吹毛求疵、濫殺無辜的做法,造成了當時文壇人人噤若寒蟬的恐怖氣氛,戰戰兢兢的讀書人不知何時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這種文網深密的鉗制,也鬧出了令人感喟的笑話。如新塗詩人鄧伯言因在詩中有句:“洞天明月壹雙鶴,澗水碧桃千樹花”,深得當時文壇領袖宋濂的賞識。宋濂特別向朱元璋推薦。朱元璋將其召來後,以《鐘山曉寒》為題,令其當堂賦詩。鄧伯言不負厚望,援筆立成,詩中有二句雲:“鰲足立四極,鐘山蟠壹龍。”朱元璋看後,大喜過望,手拍禦案,大聲朗誦。朱元璋行伍出身,手力頗重。跪在殿下的鄧伯言本來就心驚膽戰,害怕惹惱皇帝,聞聽大力拍案之聲,以為天子震怒,己命難保,競當場嚇得昏死過去。當衛士將其擡出新華門,鄧伯言方才蘇醒過來。翌日,朱元璋授鄧伯言翰林修撰之職,他以年老有病為由堅辭不就,朱元璋無奈,只好同意了他的請求。
清代學者趙翼《廿二史劄記》中有《明初文人多不仕》壹節,指出了當時的壹個突出現象,即許多著名文人皆不願當官。除了壹些元朝遺老不肯奉迎新主外,絕大部分文士均以入仕為畏途,就是害怕朱元璋雄猜果決、剛猛好殺的酷政。明初名士解縉曾形容朱元璋的統治特征為:“陛下無幾時不變之法,無壹日無過之人。”在大肆殺戮功臣之後,懲處的對象便是成千上萬的文人儒士出身的官吏。平遙訓導葉伯巨曾在奏疏中指出:“取士之始,網羅無遺,壹有蹉跌,茍免誅戮,則必在屯田築城之科,不少顧惜。”面對這種“壹授官職,罕有善終”的恐怖情形,天下儒士自然是望而卻步了。
然而,儒士們這種無聲的抗議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忌,因此他曾特別下令曰:“四海之內,都是皇帝的臣子。國中士大夫如不願為君主所擢用,就是表示抗拒君命,地方官誅殺其身而族沒其家,並不為錯。”這種嚴酷的文化專制甚至使那些“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之人也無處可逃。元朝末年,有位著名詩僧守仁,字壹初,為懷才不遇的世外高人,因見世道衰落,才遁入空門,壹意鉆研詩文。明朝建國後,他推辭無效,被召入京城做官。但在這種文網深密、動輒得咎的恐怖環境中,這位高僧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無聊之余,他便以詩文自遣,沒想到因此也招來禍端。他有壹首題翡翠詩雲:“見說炎州進翠衣,網羅壹日遍東西。羽毛亦足為身累,那得秋林靜處棲!”朱元璋見到此詩後,憤然質問守仁道:“妳原來萬般推辭,不願出仕,就是怨恨朕法網過密嗎?”後來,朱元璋借故加罪於守仁,守仁遂不得善終。僧人來復的遭遇,更能顯示出朱元璋強暴無賴的猙獰面目。來復和尚在晉見朱元璋後曾作謝恩詩壹首,其中有“殊域”、“自慚無德頌陶唐”的字句,沒想到朱元璋反目無情,大怒道:“妳用‘殊’字何意?不是罵朕為‘歹朱’嗎?‘無德頌陶唐’,不是以朕為無德,不能像稱頌陶唐(傳說中的遠古聖君)那樣頌揚嗎?謗訕如此,朕豈能饒妳?”隨即命衛士將來復斬首。
朱元璋掩過飾非的虛榮心極強,悅美言而喜奉承。絕對不能容忍臣下不恭不敬的行徑,就是對於無聲的意念也不放過。他曾微服私遊,進到壹座寺廟之中。不料壹擡頭見影壁上題有壹首“布袋佛”詩,其文曰:
大千世界活茫茫,
收拾都將壹袋藏。
畢竟有收還有散,
放寬些子又何妨!
這首貌似無奇的詩文大有深意。朱元璋曾為四處行乞的遊方僧,天下人所***知,此詩以“布袋佛”為題,明眼人壹看便知其暗喻之意。這位“布袋佛”的確過於貪婪了,竟要將大千世界收進自己小小布袋之中,豈不知這樣壹來就斷絕了天下人的活路。詩人委婉地勸解“布袋佛”松壹松布袋,讓天下士民透透氣,又有何妨?此詩喻意之辛辣,令人叫絕。無怪乎朱元璋覽畢,血貫瞳仁,暴跳如雷,盛怒之下竟命將此寺僧人全部處斬,上演了明初文字獄最酷烈的壹幕。“自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用這兩句現代學者的詩文來形容明初文士的境況,恐怕是再恰當不過了。專制帝王無限的權力使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草菅人命,無數飽學的文人儒士只落得俯首帖耳、任人宰割的悲慘境地,誠令後人為之浩嘆!
在“文字獄禍”之外,朱元璋處心積慮地加強對天下士民思想的鉗制,這突出地表現在大力推崇宋明理學及對科舉考試的規範上。與濫施淫威地大肆屠戮相比,這些措施更能“觸及人的靈魂”,故而要高明得多,影響更為深遠。朱元璋明確地認識到“治本於心”,即天下治理在於對士民思想的控制。而且“本於心者,其用無窮”,甚至勝於“本於法者”。也就是說對天下黎民思想的控制,其有效程度要超過嚴刑厲法。朱元璋即位之後,大力尊崇孔子。在全面否定元朝制度的同時,卻承認元朝加封孔子的“大成至聖文宣王”的謚號,多次召見孔子的後裔,稱頌孔子“明彜倫之精微,表萬世之綱常”,為“萬世帝王之師”。他宣稱:“仲尼之道,廣大悠久,與天地相並。”因而大力鼓吹《四書》、《五經》。朱元璋說:“四書五經如五谷,家家不可缺。”同時提倡程朱理學。他明令“學者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即程朱理學之代稱)不講”。這樣,明朝初年的思想界便成為程朱理學的壹統天下。如當時全國最高學府——國子監的學習內容,完全以宋儒所註的《四書》、《五經》及朱元璋審定的《大明律》、《大誥》為本,明令諸生“篤誌聖賢,潛心古訓,違者罪之”。明朝規定,府、州、縣學的諸生,必須進入國子監學習後才能人仕,這就使國子監(或稱“國子學”)成為培養各級官吏的主要基地之壹。而受過國子監教育的各級官僚,於不自覺中便成了程朱理學的信徒。
朱元璋選拔人才,最重實效,故而對科舉考試的態度就較為矛盾。如洪武六年至十六年(1373年~1383年),朱元璋因痛感科舉取人的無用,曾宣布停止科舉考試達lO年之久,專門通過薦舉之路選拔人才。然而,薦舉方式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洪武十五年(1382年),當時通過各種渠道薦舉的人才大量湧入京師,魚龍混雜,難以甄別。監察禦史趙仁便建議道:“今征至秀才,不下數千,宜試其能否,考其優劣,然後任之。”朱元璋無計可施,只得允許分科考試,隨後任官。由此科舉考試才得以恢復。但朱元璋對考試制度進行了嚴格的規定,即以“八股”取士,專取《四書》、《五經》內容為題,而《四書》的解釋必須以朱熹的集註為準。考生作文仿照宋朝“經義”之體裁,模擬古人語氣發表議論,文句采用排偶的形式,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聲名狼藉的文體——八股文。八股文有特定的格式,內容包括幾大部分,如破題、起講、題比等,其中題比又稱“入手”。是正文的開始。隨後虛比、中比、後比、大結四部分又稱“起股”、“中股”、“後股”、“束股”。這四股中每股又有兩段排偶之文。合為八股,故稱為“八股文”。
史載,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確定“科舉之式”後,“命禮部頒行各省,後遂以為永制”。從此,明代科舉考試形成壹成不變的固定模式,即主考者選取《四書》、《五經》中的文句為題,考生即按八股格式作文,行文議論必須以朱熹等人的註解為依據,不得標新立異,更不能發表自己的見解。可見,這種考試形同壹種文字遊戲,考生只要熟記朱熹等人的註解,依照格式“填鴨”便可。明朝洪武以後,科舉考試逐步壓倒薦舉,成為官府選取人才的最主要途徑。功名利祿的誘惑使天下讀書人肆力於《四書》、《五經》的背誦及八股文的研修,為之耗盡了全部心血。想要在科舉考試中獲得成功,每位考生就必須成為程朱之學的忠實信徒,將孔孟之道作為修身立命的根本。
朱元璋如此推崇孔孟之道及程朱理學,其本人是否對這些東西頂禮膜拜、十分信服呢?答案是令人深思的。如孟子被後世儒士稱為“亞聖”,是儒家思想最傑出的代表之壹,《孟子》是《四書》重要的組成部分,但朱元璋對其中的壹些觀點大為光火。如《孟子·離婁篇》有句雲: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為寇仇。惟我獨尊的朱元璋覽書至此,不禁勃然大怒,這不是在罵他本人嗎?朱元璋也顧不得這位聖人的面子了,破口大罵道:“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也就是指斥已故去千余年的孟老夫子也犯了欺君之罪,多虧沒有落在他朱元璋之手,否則同樣嚴懲不貸!余怒未消的朱元璋下令將國子監中孔廟裏孟子的神位撤下來。左右大臣苦苦相勸,朱元璋才予以恢復。此外,《孟子》中還有不少議論也讓朱元璋無法容忍,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等等。為此,朱元璋特命儒臣刪去其中不合己意者85條,編成《孟子節文》,作為諸生學習的根據,刪去部分不準考生學習。對《孟子》的處理活脫脫地暴露了朱元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獨裁者面目,他不容許任何人觸犯其皇權的神聖,甚至對千百年前的儒學“聖人”也不例外。
朱元璋文化專制的各項措施猶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既然他對古今聖賢的言論都看不上眼,幹脆自己動手編起書來。朱元璋編書還註意針對不同的讀書對象。如給皇族編輯的有《皇明祖訓》、《永鑒錄》、《昭鑒錄》等,其中後兩種書將歷代宗族及藩王叛亂謀逆者的事跡進行整理,令皇族成員勿蹈覆轍。給朝臣編輯的有《世臣總錄》、《精誠錄》、《忠戒錄》等,這些書無非將歷代所謂“忠臣”的事跡匯總起來,讓朝臣仿效。另外,也有專為武臣編輯的《武將大誥》,及為普通百姓編輯的《孝慈錄》等。這些書集中反映了君權神聖的思想,天下士民只有以此為圭臬,循規蹈矩地服從帝王的旨意,否則就有身家性命之憂。
有明壹代,文字獄以及對思想的鉗制,以明初最為酷烈,並為以後各代帝王樹立了樣板。譬如,永樂年間,饒州士人朱季友向明成祖獻所著書,他在書中激烈地抨擊了程朱理學的觀點。朱棣看後大發雷霆,罵道:“此儒之賊也!”當時朱季友已年過古稀,朱棣仍派人將他押回原籍,當眾行笞,盡毀其所著書。文網之深密,並不次於洪武之時。
總之,明代皇帝對士民思想禁錮的程度要超過以往各個封建王朝,尤其是以八股文為特征的科舉制度更為後人所唾棄。雖然明朝滅亡後,壹些思想家曾疾言痛詆專制帝王的罪惡。然而,繼起的清代統治者,為了鞏固政權的需要,又上演了壹幕幕“文字獄”的慘劇,與朱元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顯然,專制制度的存在,是造成這種悲劇輪回的癥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