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們讀銅臭( chou ),而不是讀銅臭 (xiu) 。讀臭為“秀”是後來的事,見於三部委 1985 年公布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這是壹部關於現代漢語的語音異讀詞規範化的標準,如其《通知》所說,對普通話異讀詞的審定是“采取約定俗成、承認現實的態度”的。但是,審音表中關於“銅臭”的讀音是值得斟酌的。 銅臭壹詞,出自《漢書·崔?S··烈傳》: 從兄烈,有重名於北州,歷位郡守、九卿。靈帝時,開鴻都門榜賣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黃綬各有差。其富者則先入錢,貧者到官而後倍輸,或因常侍、阿保別自通達。是時段炯、樊陵、張溫等雖有功勤名譽,然皆先輸貨財而後登公位。烈時因傅母入錢五百萬,得為司徒。及拜日,天子臨軒,百僚畢會。帝顧謂親幸者曰:“悔不小靳,可至千萬。”程夫人於旁應曰:“崔公冀州名士,豈肯買官?賴我得是,反不知姝邪?”烈於是聲譽衰減。久之不自安,從容問其子鈞曰:“吾居三公,於議者何如?”鈞曰:“大人少有英稱,歷位卿守,論者不謂不當為三公;而今登其位,天下失望。”烈曰:“何為然也?”鈞曰:“論者嫌其銅臭。”烈怒,舉杖擊之。鈞時為虎賁中郎將,服武弁,戴曷鳥尾,狼狽而走。烈罵曰:“死卒,父撾而走,孝乎?鈞曰:舜之事父,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非不孝也。”烈慚而止。烈後拜太尉。 引文略長,以便看到銅臭壹詞的語源背景。壹、東漢桓、靈之時,官爵公然買賣,天子親臨,價格彈性,條件寬松,大小官吏,趨之若鶩;公卿名士,不能免俗。崔烈有名於時,以錢五百萬買得司徒,擔心物議,問其子崔均:“吾居三公,於議者何如?”均曰:“論者嫌其銅臭。”這個銅,就是那個為漢文帝吮癰得寵的鄧通造的錢,文帝賜之蜀嚴道銅山,使可自己鑄錢,所以鄧氏的銅錢滿天下。二、銅臭其詞,在當時就蘊含強烈貶義。父子之間對話本來還平和,及至兒子如實相告,壹聽到“嫌”、“銅臭”這樣的字眼,崔烈就怒不可遏了,是又怒又罵又打的。可見“臭”字只有當惡氣講、含譏諷意時才有惹得名士發怒、咒罵和“舉杖擊之”的可能。 銅臭,《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指銅錢、銅元的臭味,用來譏刺惟利是圖的表現( 1979 年版是“用來譏諷唯利是圖的人”註音就是 chou )。其他詞書的解釋大致不差,《辭海》:“後常譏諷愛錢的人”;《辭源》:“譏諷以錢買官或豪富者”;《漢語大詞典》:“銅錢的臭氣。原用來譏諷用錢買官或豪富者。後常用來譏諷唯利是圖的人”。所以,在現代漢語語用習慣裏,銅臭壹詞具有鮮明的貶義色彩。 臭的音讀並不復雜,其古音讀 xiu ,是壹個會意字,“用鼻子辨別氣味”(《漢語大字典》),就是嗅的意思,引申為氣味的總稱,有“善氣”和“惡氣”的分別。《詩·大雅·文王》:“無聲無臭”,是作氣味講,也就是《孟子·盡心》裏所說“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的臭,即“通於鼻者”(孔穎達)。這是臭字的本義。《易·系辭》:“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孔穎達疏:“臭,氣香馥如蘭也”, 是作香氣(善氣)講;東漢仲長統《昌言·理亂》:“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是作臭氣(惡氣)講,即穢惡的氣味。從惡氣引申,臭就成了令人厭惡、拙劣和狠毒的貶詞,曰人的軀殼為“臭皮囊”,曰人下的不高明的棋為“臭棋”,曰狠狠的罵為“臭罵”;《儒林外史》:“從早上到此刻,壹碗飯也不給人吃,偏生有這些臭排場!”《紅樓夢》:“人命官司壹事,他竟視為兒戲,自以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銅臭的音和義也是這樣來的:銅臭,銅錢的臭氣(惡氣、穢氣)。 從詞典的註釋中可以知道,銅臭,是銅錢的臭味、臭氣。其實,銅作為金屬,本無氣味可言,說它有“臭味”或“臭氣”,顯然加上了人們主觀上的好惡色彩。而在現代漢語裏,作為註釋文字的“臭味”和“臭氣”的臭,都該念 chou ;那麽,銅臭的臭念 chou 是順理成章的。 還可以從前人的著作中找到許多例證。
《聊齋誌異·席方平》中二郎的判語:“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詐。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余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嘗席生之孝。”駢句以“銅臭熏天”反對“金光蓋地”,以及後句的“余腥”和“銅臭”的關聯,“腥”是對“臭”的極好的闡釋,這裏的“余腥”就是“銅臭”,是銅臭的另壹比譬說法。因此,可以判定這個“臭”應該作“惡氣”講,讀音念 chou 。 戴名世《南山集·錢神問對》:“有神色赤而目方,刺其面為文。立中衢,臭達於遠。”意譯:有壹位神,臉色殷紅,眼睛方正,臉上刺了壹些文字, 站在大道中間,臭氣熏天。錢神的“臭達於遠”,亦即“銅臭熏天”,就是錢神渾身臭氣熏天,就是“銅臭”。正如魯褒的《錢神論》所謂:“夫錢,窮者能使通達,富者能使溫暖,貧者能使勇悍。”西晉元康之後,風氣江河日下,朝野上下,唯錢是視,大小官員,貪鄙成風。作者有感而發,對金錢萬能的腐敗現實予以辛辣的嘲諷和無情的鞭撻。 王力《龍蟲並雕齋瑣語·小氣》:“如果說金錢的慳吝者是壹毛不拔,那麽愛情的慳吝者卻是壹瞥不饒。情啊情啊原來等於兩文臭銅!”《賣文章》:“《聊齋誌異》裏有人嘲笑文章有水角味兒,我們最好不要讓文章有銅臭味兒。”《書呆子》:“咱們知道,王衍初官元城令,累遷至司徒,豈是討厭銅臭的人物?”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我出十塊錢,請妳們準我進農民協會。'小劣紳說。‘嘻!誰要妳的臭錢!'農民這樣回答。”張中行《螳螂》:“有時經鬧市,擠汽車,熏得壹身錢臭,回到家中,就願意翻開,看壹兩則,以期用詩境,哪怕片時,把世俗沖淡些。”這裏的“臭銅”和“臭錢”,“銅臭”和“錢臭”,是對不義之財的鄙稱和對唯利是圖行為的譏諷,滿含貶義,誰都知道應該讀 chou 。 明代沈采《千金記·遇仙》:“呀,笑殺人間銅臭。”張資平《曬禾灘畔的月夜》:“我望見他那種有銅臭的俗不可耐的態度,禁不住厭惡起來。”巴金《談〈憩園〉》:“他們吐出了那麽多的銅臭,叫人給憋得透不過氣來。”“笑殺”、“俗不可耐”、“厭惡”、“憋得透不過氣”等語詞,表明“銅臭”的氣味是叫人難受的“惡臭”、“惡氣”。 最能直接看出銅臭讀 chou 的,是梁實秋和李商隱的文章。《雅舍小品·書房》:“ 書香是與銅臭相對的,其實書未必香,銅亦未必臭。周彜商鼎,古色斑斕,終日摩挲亦不覺其臭,鑄成錢幣才沾染市儈味,可是不復流通的布泉刀錯又常為高人賞玩之資。書之所以為香,大概,是指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從不大通風的書房裏散發出來的那壹股怪味,不是桂馥蘭薰,也不是黴爛餿臭,是壹股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書香,書籍所特有的壹種香氣,原是古人為了防止蠹蟲咬噬書籍,遂於書中放置的壹種蕓草,書籍打開時清香襲人,故而稱書香。梁實秋所謂的“怪味”,似乎是沒有放置蕓草的緣故。李商隱《為桂州盧副使戡謝聘錢啟》:“丙科擢第,未全感於桂香,盛府崇知,卻自驚於銅臭。”“書香”和“桂香”對“銅臭”,“未必香”、“未必臭”等等,其讀音是最明白不過的了。 此外,《笑林廣記》卷二·《臭烏龜》:“天下物唯銅最臭,頭銜乃銅錢所捐,謂之臭也,不亦宜乎?”“唯銅最臭”,源於銅臭,程度副詞“最”可以修飾或限定形容詞“香”和“臭”,不能修飾或限定名詞“氣味”,所以,這裏的臭字,應當念 chou, 。正是“謂之臭也,不亦宜乎”。 以上諸例,從音讀、意義、語法和色彩上全面審視“銅臭”,結論是,“銅臭”不宜讀 tong xiu, 而應讀 tong chou ,這是既“便利廣大群眾學習普通話”,也符合“約定俗成”原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