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交友文化的發達,海外洋夷怕是難望項背。馬克思、恩格斯的友誼為世人***知,恩對馬的無私援助也歷來為大家稱道,可馬克思畢竟有點心虛、底氣不足,以至於說出這樣的話:“我寧願用刀砍下自己的拇指”,這與當年魯肅的指囤相贈比起來,可謂小氣多矣。至於寫了《童心說》的那位李贄則更是豪氣沖天了,他不以妻子為家而以朋友為家,把死在知己朋友家裏當作人生快事。孟嘗君“禮賢下士、食客數千”的器量,孔北海“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的豪邁,陶氏母“截發留賓、銼薦供馬”的氣概,皆為千古不磨的美談佳話。至於歷代江湖上則更是把壹個“義”字看得重於生命。吳保安棄家贖友、俞伯牙摔琴、管鮑分金、桃園結義、莫逆交、刎頸交、道義交、總角交、密友、摯友、畏友、諍友......名目繁多不勝枚數。交友是中國社會生活的壹件大事,甚至很有點宗教氣息。
交友人人必需,但置身不同文化層面的人,交友趣味是大相徑庭的。譬如有人主張“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有人則主張“世人結交需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對前壹種主張我們盡管人人同意,可壹般人卻又很難跳出後壹種情形的窠臼。“壹個頭磕到地下,水裏火裏隨妳去”——這是江湖型;“青白眼”——典型的竹林型;“多個朋友多條路”——此乃市儈型;蒲松齡筆下的武承休與田七郎,——是為恩義相結型。按照叔本華的理論,社會上的人之交友情態呈金字塔形,越是身處社會底層,越是需要交友。張恨水在《魍魎世界》中曾描述:壹個跑長途的司機不喜結交,半路上車壞了,沒人管,——這很有點寓言意味。孫二娘曾賣人肉包子,但梁山好漢們不嫌棄她。隨著社會階層的升高,人們對交友之事逐漸挑剔,開始“居必擇鄰、交必良友”而排斥濫交了。拒絕濫交也需要本錢的。到了金字塔的頂端,再說什麽朋友則都該先打上個引號了。嚴子陵不伺候劉秀,說明著他對那段友誼的珍視,同時也證明了朋友的“階段性”。不只是所謂“貴易交、富易妻”,環境稍有變化即會對交友狀況發生影響。此外,知識的占有量也與交友成反比例。人無知識,神經是粗糙的;有了知識,感覺就靈敏,些微的猜忌、輕視、虛偽也會刺傷他,所以說孤獨是思想者的宿命。“幾多金蘭友,數來不如書”,這是對書讀多了的寫照。
中國自古有“訂交”壹說,稍作考量,便可知這所“訂”之“交”與壹般的江湖義氣不在壹個層面上,似應更為嚴謹,決非“濫交”。然而,“交”而要“訂”,負面上看就有了壹點點契約的味道、限制背盟的味道,這種“訂交”到了後來索性發展為有形的“金蘭譜”。友情,無疑是美好的,可加上約束、限制便凸顯出了它苦澀、黑色的實質。馮玉祥與蔣介石也是寫過金蘭譜的,可見限制也靠不住。記得壹部電視劇裏有這樣的對白:“朋友?什麽是朋友?賴賬拐老婆”?與這話相映成趣的是富蘭克林:“可以信賴的只有三件事——老妻、老狗、存折”。至於如武承休對田七郎那樣的以“恩義”相結者則更是用銅錢對湧泉相報之交情的預訂,須知如此的“恩義”是要給他人帶來沈重的負債感的,所以古人曾留下仗義疏財而不留名姓的佳話,也留下提起人情劍欲鳴的忿語。
有句話說“交情當慎初相見,到老終無怨恨心”,俗則俗矣,卻是落地作金石聲。世人沒被“交情”傷害過的恐怕不多。“豪豬”之說本人最早見於魯迅文字,後又見諸叔本華,看來叔本華也不是原創。遠了冷,近了刺傷,無奈的怪圈,由此可證保持距離的重要性。俗語說“無仇不成父子”,進壹步證實由“近”造成的傷害足以令血緣、天性失效。莫泊桑說人之心靈的孤獨是永恒的、不可能相互溝通。——應當是壹項研究成果。交友和社會、做人有個***同點,那就是不能求完美。水清不養魚,交友貴包容。
交友的正當性本是人類的***識,但在中國古代就有人對“私交”提出過質疑,認為私交起源於人的私心而不是出自公心,於國不利。歷史上的包拯也有這種傾向,《宋史.列傳七十五》載:“拯性峭直,惡吏苛刻,務敦厚,雖甚疾惡,而未嘗不推以忠恕也。為人不茍合,不偽辭色悅人,平居無私書,故人、親黨皆絕之。雖貴,衣服、器用、飲食如布衣時”。似此類,堪稱老資格國家主義者。
本人鬥膽作壹猜想——就本性而言,人需要朋友嗎?回答是:成熟、自立的人,不需要朋友。交友,乃是對環境的示弱、屈服。沒有朋友人會寂寞,那就當老師好了,所謂“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當老師才適合人的本性,所以孔夫子老先生是幸運的,雖不曾聽說他有什麽朋友卻是頗不寂寞,優哉遊哉、壹個問題百樣答案地發揮著他因材施教的強項,讓後世百代羨慕死。當老師當到這份上很是不容易,近代學者研究:任何人都是很難出自內心的真誠專心致誌地聽別人講話的。
主張“四海之內皆兄弟”,對無本錢的人而言,這是個虛幻的理想。壹個以自家的嘴當作他人唾盂的人,他們怎能成為朋友?;而對有本錢的人來說,他差不多就是佛、就是上帝了。
拉拉雜雜說了壹車,本人的交友觀究是如何?答曰:聊天而已。聊得上來,朋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