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死生亦大矣”解釋為“死生是壹件大事”,僅從字面看就不妥當,因為“死生是壹件大事”的表述自相矛盾:“死生”指“死”和“生”兩個方面,而“壹件大事”卻只能指兩者中的壹方,要麽是“生”要麽是“死”,豈可兩者兼指?並且,如果“死生亦大矣”的“死生”指兼指生和死,那麽,“亦”字應是“皆”“都”的意思,可《辭海》《辭源》《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權威工具書中“亦”字沒有“皆”“都”義項,自然此處“死生”非雙指。
那麽,“死生亦大矣”的正確含義是什麽呢?
“死生亦大矣”語出《莊子》,這句話在《莊子》中出現兩次。第壹次在《莊子·德充符》,莊子借孔子“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之語評價兀人(斷足)王駘。從“天地覆墜”的假設情境可知,得“道”的王駘面臨“天地覆墜”的死亡威脅而不隨之改變,此處“死生”指“死”不指“生”。“死生亦大矣”第二次出現在《莊子·田子方》,莊子這次是借孔子“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的話,詮釋孫叔敖不因爵祿改變自己“無所待”的狀態。由“盜人不得劫”壹句可知,“古之真人”也是面臨死亡脅迫,所以“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中的“死生”實“死”虛“生”。因此,《莊子》壹書中“死生亦大矣”的“死生”是只指“死”的偏義復詞,此句應解釋為:“死也是壹件大事啊!”
現在,我們從語境角度考察《蘭亭集序》“死生亦大矣”的“死生”:“死生亦大矣”前面的語句是“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王羲之認為,無論壽命長短,結果都是“終期於盡”,歸於死亡;“死生亦大矣”後面是“豈不痛哉”,這是個蘊含無限悲嘆的句子,顯然王羲之悲痛的是“死”非“生”。既然“死生亦大矣”的前後語句所言都是人之死亡,這個“死生”自然應單指“死”,唯有如此理解,才能使前後文承接自然、榫合縫嚴。如果依據教材註釋,把兼指生死的“死生”置於“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和“豈不痛哉”中間,顯然語意不連、氣脈不通。
從文章整體思路看,“死生”唯有看作偏義復詞,才能思路暢然、層次井然:前文敘述蘭亭宴集,極力鋪敘生之歡樂;然後轉寫“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的萬端感慨,並用“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抒發死之悲痛;最後,在否定“壹死生”“齊彭殤”之後,發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的千古同悲之慨嘆。
另外,後代評論家對《蘭亭集序》的鑒評語言,也可以證明“死生”為偏義復詞:
①因遊宴之樂,寫人生死之可悲,則蘭亭壹會,固未可等諸尋常小集。(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
②故文中說生死之痛,說今與昔同感,後之與今同悲,總是寫樂之極至耳。(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
③忽然以死生之痛,感慨傷懷,而長歌當哭,以為感動。(林雲銘《古文析義》)
因為評語中的“人生死之可悲”“生死之痛”“死生之痛”,都只涉及“悲”“痛”壹種情感狀態,所以,可以斷言,這三則評語中的“生死”和“死生”也都只能偏指壹方,即都是側重於“死”的偏義復詞。
王羲之為什麽要感慨“死也是壹件大事”呢?因為他要否定魏晉時期“以老莊為宗,貴於齊死生,忘得喪”的玄學(喬松年《蘿藦亭雜記》)。因此,在“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萬千悲慨之後,他用“固知壹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兩句,旗幟鮮明地指斥晉朝文人士子“以仁義為士梗,名教為桎梏,遂致風俗頹敝,國步敗移”(林雲銘《古文析義》)的清談無為之世風,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千年後的我們,在讀了《蘭亭集序》之後,仍然能從“死生亦大矣”的深沈感嘆中,汲取到積極進取、振作奮發的精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