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許多的錯過和失之交臂,有許多的遺憾和失去,當然也有許多的感動、悲傷以及各種獨特的體驗及經歷。每個人的記憶都是壹只篩子,歲月篩下的是那些沈甸甸的東西、彌足珍貴的東西。那是我們刻骨銘心的壹段記憶,那是我們的壹段生命歷程與心路歷程。正是有了這壹段又壹段美好或憂傷、惆悵或滿足、心酸或歡樂的記憶,我們的人生才因此而充盈而飽滿而豐沛,生活才如此美好和可貴。記憶是歷史,記憶提醒我們熱愛生活,珍惜並擁抱我們的身邊人、我們所擁有的壹切。趁壹切都還來得及,對我們的親人、我們喜歡的朋友及時說出我們的愛,表達我們的情。
胡君的《八十年代初的那些夜晚》講述的是壹個錯過的故事,這是壹個與文學、事業和理想、夢想錯過的故事。八十年代初那是壹個屬於文學熱的年代。壹群年輕人正處在對文學狂熱的愛與癡迷之中,即便是當時文字基礎並不太好的杜光輝,也要依靠查《新華字典》頑強地堅持寫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浪淘沙,留下的只有堅守文學夢想的光輝。其他的人或被商業大潮裹挾下海,或為生活所驅走上了各自不同的工作崗位。曾經的文學夢失落了,如同被浪濤沖上岸邊的貝殼,晶瑩剔透,但是已失去了生命。人生是壹條路,路在前方,路在腳下,路沒有盡頭。那麽,我們究竟是在哪壹個路口錯過了?我們究竟是在哪壹個路口彼此分道揚鑣的呢?生活中有太多的遺憾和失落,太多的惆悵與憂傷,只有那些執著理想、不懈追求夢想的人最終才會等到美夢成真的那壹刻。文學是壹道險途,甘苦辛酸,唯有自知。而在這段艱難的攀援過程中,當事人如海南著名作家杜光輝,他經歷了什麽,遭遇了什麽,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少林的《野營拉練》講述的也是壹個錯過的故事。1974年在甘肅、四川交界地區,作者參加了部隊的野營拉練。那是他第壹次下連隊,第壹次參加這樣的魔鬼式訓練。而在這個布滿荊棘的過程中,他卻邂逅了壹位鮮花壹樣的知青、赤腳醫生許海潔。這是壹個多情的女子,由幫助作者挑水泡、燒熱炕到相互暗生情愫,許海潔壹路追隨著作者,甘願為之付出,為之犧牲。然而,最終兩人還是失之交臂:女方被推薦上了大學,從此失去了聯系。四十年的時光露水壹般揮發了,但是那些美好的記憶,那些美妙的瞬間及感覺,卻壹直伴隨著作者。錯過,未必不是壹種擁有,未必不是壹筆財富。人生,正是因為有欠缺和不圓滿才成其為人生。而為了愛護自己的兵、自己的部下,連長適時地隱瞞了壹些實情,讓“我”如願地入黨、復員。而在“我”復員之際,又真心地祝願“我”能有緣與愛情重逢、與自己喜愛的人再度相遇。這是壹個富於人情味的連長、壹個可親可敬的人。
《年戲》講述的是父愛。在戲裏,父親扮演的王老五被周扒皮打得死去活來,身為女兒的“我”在臺下哭得天昏地暗。父親壹演完戲妝都不卸就壹把抱起“我”來親吻撫慰。這樣壹次肌膚相親的經歷令作者終生難忘。那是愛的暖流、愛的傳導。人世間,唯有愛意不絕,愛能永恒。
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默默地懷念1980年代的那些個夜晚。
不去歌廳,不去打牌,也很少看電視,伴我們度過那些夜晚的是文學。
那時的文學很神聖。
江濤、華北、光輝,再加上我。四個文學青年當中,我在安康鐵路分局機關工作,是幹部,條件算是好的。他們三個在巴山深處壹個叫萬源的火車站當工人,那是分局最偏遠最艱苦的地方。
最初認識他們是在報刊上。那時我剛開始發表壹些小文章,時常和這幾個名字相撞,在作者介紹裏看到是同壹個分局的人,便留了心。終於,在壹次筆會上,四個初學寫作的年輕人走到了壹起,從此有了滄海桑田的文學故事。
通常,星期天我們才能聚在壹起。周六下午,我坐上慢車,晃蕩三四個小時到達萬源,下車時,天已黑了。他們仨都在站臺上接我,徑直去鎮上吃碗面,之後回到車站附近江濤的宿舍裏。江濤當時已年過三十,依然是光棍壹條,他說了,不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不談婚姻。他有壹間7平方米的小屋,是壹間報廢的女廁所改建的,在這裏,在慷慨激昂的文學漫談中,我們度過了許多難忘的夜晚。有時夜深了,有人喊餓,江濤便翻箱倒櫃地找出半瓶豆瓣醬什麽的,還會有半瓶酒。大家每人壹支筷子,蘸壹下豆瓣醬,喝壹小口酒。食物是慘淡的,但所談的文學是壹流的。直到次日清晨,才找個地方胡亂睡壹會兒。
江濤不僅年長幾歲,在創作的成就上也是老大。平素他用壹口四川話胡侃亂說,言語幽默,不拘小節;寫作時卻判若兩人,鋪好稿紙,正襟危坐,唰唰啦啦,從天黑寫到天明。
華北有所不同,每寫壹部作品總要搞出好大的響動。寫稿之前,先要攢好幾天調休假,然後準備十多個饅頭,若幹鹹菜,三個暖壺全裝滿開水。最後還要有壹個大號臉盆,不是為洗臉,是做馬桶。紙筆香煙壹切備好後,讓老婆從外面把門壹鎖。幾天之後,伴著熏天臭氣出來壹個鬼樣的家夥,不過,神情卻得意非凡:壹篇小說完成了!
光輝寫作沒有這麽猙獰,他總是悄無聲息地不停地寫,短篇、中篇啥都敢整。寫完了讓人看,還讓身邊的工友看,因而常常受到華北的恥笑。有壹次,他又拿壹篇作品請華北看,華北壹目十行地瞅了瞅,發現幾個錯字,鄙夷地扔還他:先去買本小學生字典,五毛八壹本。少給咱丟人!
光輝下午就去買了字典。
次年,光輝終於發表了壹篇小說,在北方壹家叫做《滿族文學》的雜誌上。當他得意非凡地把作品給華北看時,華北瞇縫著眼睛:“發了?”
“發了。”厚道的光輝激動得臉膛發紅,沒看出華北語含惡意,急切地介紹小說梗概。華北把雜誌扔在床上:“這算個什麽刊物?妳這就‘滿足’了?”
光輝臉上青了又白了。他的長處是即便被吐壹臉,也照舊壹副笑臉,對華北這位文學諍友,這只狠毒蜇人的“牛虻”從不生氣。
華北還是不依不饒:“上了這破雜誌就‘滿足’!拿去,看看啥叫發表作品!”說著抓起壹本《紅巖》扔給他,“大型文學刊物,有本人的中篇,頭條!”又順手甩給他另壹本《長安》雜誌:“西安的,有從師的小說,拿去好好讀,免得妳‘滿足’!”
光輝雙手哆嗦,虔誠地接過雜誌。
壹日相聚,多了兩位建築工區的工人,說起他們連日加班,在沿線各站粉刷站區房屋,勞累不堪。江濤便問為何要突擊刷房。回答說,有個日本代表團的專列要經過襄渝線,為了不讓他們看到破舊的房屋,所以沿線的房屋要全部粉刷壹新。江濤頓時怒火沖天,拍案而起:“咱們小站工人住了多年沒人管,幾個日本鬼子路過壹下就要為他們粉刷,豈有此理!”
酒喝到壹半江濤先走了,說要回去寫小說,題目都想好了,就叫《粉刷,十萬火急》。結果兩個星期就完成了這部中篇。臨寄稿子前我們都去了江濤的女廁創作室,我還特意拿起沈甸甸的稿子掂了掂。稿件字跡工整,紙面整潔,裝訂整齊。江濤還用膠帶紙在裝訂處貼了壹圈,說這樣做壹是防止稿件散落,二是不要紮了編輯的手。
兩個月後,《紅巖》編輯部寄來了樣刊,小說赫然發表在頭條,並附了編者的話。小站人驚喜不已,爭相傳閱。當我們在江濤的小屋裏為他慶賀時,江濤卻臉板得很平,口氣也淡淡的,說:“這個嘛,小事壹樁。妳們再看這個!”
他拿出壹張字條,我們頓時驚駭:天吶,是《當代》雜誌的采用通知!《當代》呀,那幾乎等同於我們心目中最高的文字殿堂!而他——他竟然如此淡定,如此輕描淡寫!真叫是舉重若輕!有大將風範。
這之後,江濤獲得了首屆“百花”小說獎,而且排名前幾位,僅跟在張賢亮之後。
這之後,我們聚會得更勤。幾乎每個周六,我都坐慢車去柏樹坡,胡亂吃點啥就到江濤或是華北的宿舍,四個人談文學談人生,那種向往、期冀、美妙的感覺真好啊!江濤機智鋒利,華北刻薄辛辣,光輝忠厚木訥,我則比較中庸謙和——如此不同的個性,竟能完美地融在壹起。有時通宵達旦,有時夜半散夥,但不是去睡覺,而是去寫稿。床鋪掀起來就是兩個人的書案,小餐桌可以坐壹個,簡易沙發上再坐壹個。屋裏頃刻間變得安靜。等聽到華北喊“收工啰,收工啰”的時候,已是黎明時分,四個人輪番在水管前沖壹把臉,晃晃悠悠地往車站前的早市走去。
這時候,華北的鬼點子又來了:“光輝,上次妳在《滿族文學》上發的小說得了多少稿費?”
光輝嘟嘟囔囔說:“妳都問過幾回了,不就是想讓我請早飯嘛!”
江濤在《當代》上發表的中篇曾寄給當地縣辦的小雜誌,是他們主動來約的稿,但當江濤把小說寄給他們後,竟被退了回來,還煞有介事地附了壹封信,上面寫了壹堆小說的不足。江濤壹怒之下將小說寄給了《當代》,居然就發表了,還加了編者按。時來運轉的江濤馬上買了幾本《當代》,徑直去了縣城,幾位我輯接過雜誌誠惶誠恐:“江老師,我們壹定好好拜讀。”從小江壹下子升為江老師的江濤腰桿都直了幾分,但臉還是板得很平,口氣卻開始像大作家:“妳們呀,眼光要放遠壹點,不能老是井底之蛙……”
那壹回,幾位編輯請江濤吃了飯,喝了酒,讓他過足了作家癮。
幾年過去,我們四個都在全國各地發表了若幹文學作品。不僅如此,鐵道部和鐵路局的各類文學獎,幾乎連年被我們囊括。壹時聲名大振。壹個小小的、深山裏的鐵路分局湧現出壹個作家群,示範的作用何等強烈。短短壹段時間,壹批文學青年相繼出現。
1987年,新合並起來的鄭州鐵路局舉辦了首次文學評獎,並制作了金牌銀牌若幹,我們四個囊括了幾乎全部金銀牌。當時分局有壹位部長帶隊,在領獎會上獲得贊譽,心裏高興,返回時特意在餐車上擺了壹桌招待大家。部長興奮地說了壹席鼓勵的話,諸如大家為分局贏得了榮譽、大家是企業的精英之類。光輝異常振奮,隨口說了壹篇小說的名字《今夜星光燦爛》,華北那惡毒勁兒又來了,鄙夷地瞅瞅他:“就妳?”也說了壹篇小說名字《憔悴難對滿面羞》。我覺得華北過於刻薄,便說了壹篇意喻勉勸的小說名字《不該將兄吊起來》。只有江濤壹直悶著頭吃飯,大家都看著他,等著他張口。恰好他被米飯中的壹粒砂子咯著,擡起頭:“呸!《 *** 糧食》!”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就在人們爭相傳閱我們的小說時,華北第壹個離開了。他上了西北大學作家班,並以自己的實踐印證了壹個悖反的定律:上作家班是為了從此不再寫作。他下海了,開了間公司,當起了老板,從此徹底離開了文學。稍後,我也調入了西安鐵路局機關,而且榮幸地當上了專業編輯。有時,滿懷興致地到華北處,談及文學的老話題,卻被他壹次次冷冷地打回。後來我知道了,在華北面前,別再提文學,他總是壹副鄙夷的樣子:都什麽時代了,還文學呢?
有年春節,我把新出的書給華北送去壹本。他接過書,似看非看地掃了壹眼:“能掙幾個錢?”順手扔在壹邊。我們對臉相望,卻無言。壹瓶五糧液喝完了,他高舉著酒杯,喃喃地說:“我原本是想先掙點錢,為寫作創造條件,真正的大作家莫不是富翁和貴族,可是,進了商海再也出不去了。”我說:“妳現在撒手還來得及,在咱們幾個當中,妳是天分最高的!”他移目窗外,沈默不語,片刻,咕嚕了壹句:“回不去了。”
江濤有了名氣之後,調進了大都市西安,奇怪的是,從此再無聲息,好像被都市的泡沫淹沒了似的。或許真像他說的,離開了那個女廁所改造的破屋子,他就再寫不出來!
光輝去了海南,壹別十年。謀面的機會很少,但卻看到他的小說不斷發表,時不時在《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上露臉,還從新聞媒體上看到他不斷地獲得各種文學獎項.
我在鐵路局做編輯也十多年了,日復壹日地看稿編稿,看似做著文學的事,實際離文學越來越遠。是忙嗎?自己清楚,根本不是,比起八十年代的那些時光,現在的條件好了多少倍!然而, *** 呢? *** 去了哪兒?
那年8月,光輝來到西安。
他大我幾歲,已近六十,無限滄桑寫滿臉膛。他和從前壹樣,憨厚誠實,不善言談。我是從他夫人斷斷續續的插敘中,連起了他這十多年的軌跡的。
我調到西安之後,光輝於九十年代初去了海南,寄居在朋友家,四處打工為生。他洗過盤子,擦過皮鞋,買處理方便面,吃地攤上的盒飯。在那樣的時光,他竟然壹直堅持寫作,壹天也沒有停止。後來,到《新世紀》周刊社做編輯,連上路程每天需要工作十多個小時,晚上依然要堅持寫作五個小時。從壹個打工者做到總編,還擠出了壹部部中篇、長篇小說。後來,海南省委宣傳部發現壹個奇怪的現象:若幹年來,海南***有七八部中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其中絕大多數都出自壹個叫光輝的作家之手。於是,海南有關方面舉辦了光輝作品研討會,人們開始註視這位默默無聞的作家。若幹年後,他被評為壹級作家,調到壹所大學任教,於是,從未上過大學、只有中專學歷的光輝壹躍成為全國著名作家、大學教授。壹年後,他給我郵發了他編寫的《西方文論》、《文藝心理學》講義,我不得不敬佩他知識的豐富。
我問光輝:“還那麽拼命?”
光輝笑了下,啥話都沒說,還是壹臉憨相。
光輝夫人說:“每天早上4點就起床寫作,不是拼命是什麽?”
光輝趕忙糾正:“我睡得早,九點就上床,睡眠時間夠了。”
我苦笑,當代人誰九點就上床睡覺,沒有交往,沒有電話?光輝竟能不管不顧地睡覺,為第二天的寫作儲備體能!
我又問光輝:“那本字典還在嗎?”
光輝說:“在。現在還用呢,那些《辭海》、《辭源》什麽的,翻起來太麻煩。”
2011年,我在《海南日報》看到壹篇對光輝的報道,說他在2010年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8部中篇小說,其中7部被轉載,大約100萬字。2017年底,我修改這篇隨筆,問他今年的創作情況,他說出版了兩部長篇,發表了5部中篇,還完成了壹部文獻片的腳本,大約90多萬字。這麽大的創作量,轉載率這麽高,就是放到全國文學創作的格局中都為罕見!
光輝到我家來串門,那天談到很晚。送他走時,他拒絕了我替他攔的出租車,跑著擠上壹輛剛開過來的公***汽車。望著遠去的公交車,我內心多少有些翻騰:自作聰明的我們是在哪個路口分岔了呢?為什麽只有貌似愚訥的光輝跑完了這場馬拉松賽程,進入文學的殿堂呢?
文學,究竟是什麽人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