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叔本華說,“每當人遠航歸來,他總有故事可說。”是的,我曾經坐了四十多年的船在這個世界漂泊,每壹天都迎著曙光出發,頂著正午的太陽撒網,年輕的我卻從不問夕陽,那是因為總覺得夕陽紅是人生最後壹抹光暈,不到七老八十的時候,誰也不願意停棹止槳的。
但問題就在於我們像誇父追日壹樣每天不停地奔跑,卻從沒有問過奔跑的方向,也沒計較過奔跑的方式,假使從壹開始出發我們就已經偏離了方向,或許這幾十年下來,我們已經不知道走到何方了罷。
我由此感到了壹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不是來自於生命本身,而是因為在太陽的底下,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哈姆雷特曾經問過,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翻譯成中文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我壹直以為他不過是因為父仇難報,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最近卻忽然明白,原來他問的,竟是壹個人生的尷尬命題,那就是每壹個人對自己曾經的過往不滿意,進而思考:妳是選擇依舊如此地活下去,還是嘗試改變。這關乎壹個人的生死,至少關乎壹個人怎麽活著。
究竟該怎麽活著?即使長壽翁也無法給我們答案。換句話說,生命只能給生命以長度,只有思想和價值觀才能給生命以寬度和厚度,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放下腳步,重新審視我們來時的路。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非禮勿言,非禮勿行
2016年12月31日我去師父張玉新老師那喝茶,他送我壹句話以致回歸教學,“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當時吉林省教育學院書法教研員王洪義先生剛好在,特地書寫壹幅贈與我。
壹晃兩年倏忽而過,彼時之景仍歷歷眼前,當時壹席話,只做安慰語,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越來越發現師父贈予我的大智慧。
人在年輕的時候,是“不厭其煩”的,自然也就“不厭其繁”,無論是物質,還是人。想當年為了喝茶,添置了無數的茶具,全拿出來的話,足夠同時幾十個人喝,但是其實來家裏喝茶的朋友少之又少,東西準備出來似乎就等待著旁人的青睞與艷羨,所以寂寞讓它蒙了灰,最後束之高閣,收之角櫃而作罷。自己常用的,也不過壹壺壹盞而已。
曾經喜歡篆刻,於是各種印料、各式刀具、各型砂紙,各種印床,各類印文,也恬然納入,可是品玩壹陣之後發現,我其實喜歡的是閑章那種文字本身,三兩個字之間壹片鶴語閑雲、清風明月,我不是要成為壹個篆刻家,只是希望在篆刻閑章的內容裏找尋點古文人的味道罷了,頓悟之下工具頃刻散盡,只留壹副足矣。
? 曾經認識好多人,手機裏存的電話號碼將近3000個,遠至全國各地,五湖四海,好像要去哪都可以找到個地接聯系人;廣至各行各業,上到若幹領導,下到收破爛的,修電腦的,發廣告的,飯店、酒店、車行、機場、商店、學校……手機通訊簿裏基本就是個“58同城”。那時候覺得很驕傲,每天和各色人等打著交道,在各種圈子裏進進出出,頭腦裏裝進去大大小小若幹的事。忽然有壹天覺得“朋友圈”的不真實,存的電話號碼其實就是個過去的電信黃頁,妳認識的人或者認識妳的人其實都只是個客觀的存在而已,妳把業務關系或者商業關系的人當朋友那是自作多情、自欺欺人,妳把因為職務和工作的原因結交到的人當做朋友那是忘了自己身後的大樹,自己不過是走在前面的那只狐貍,人家眼睛盯著的是後面的大老虎罷了。索性逐壹刪掉,壹個電話簿,由3000號碼降至500,除了親戚、師長、同事、同學、學生,其余的社會關系盡可以忽略不計。生活其實沒有任何變化,我沒有因為失去了那麽多的“朋友”而有任何的不便,反倒是頭腦清凈了許多。
曾經喜歡或不喜歡地參加各種各樣的飯局,觥籌交錯間結交壹幫朋友,可是隨著年齡的增大,酒力越來越不行了,甚至酒興早就沒有了,余下的只是希望偶爾咂摸點小酒,靜靜地呆著的時刻,於是酒局的圈子慢慢淡出了,剩下的三五好友若能偶爾湊壹起,喝與不喝已經不是可以爭執得面紅耳赤的事情了。愛喝不喝,想喝就喝,想不喝就不喝,想和誰喝就和誰喝,喝多喝少都行,喝酒變得佛系了,飯局變得少了,沒有了“應酬”的飯,心也輕松了。有同事問我,妳咋不愛在食堂吃飯而要回家吃呢?我告訴他,我有將近十年的時間都很少在家吃飯,現在是該“還債”的時候了,所以現在是能在家吃的堅決不在外邊吃,陪著老爹,看著家人,即使最簡便的餐食,也有最舒服的味道,那可絕不是呼朋喚友觥籌交錯所能得來的。
其實,刪繁就簡不只是生活方式的改變,還有就是生活理念的轉變,比如原先腦袋裏想的又要當官、又要賺錢,又要光宗耀祖、又要兼濟天下,現在變成了最普通的想法—好好活著,讓自己輕松,讓家人快樂,做點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就挺好。忽然想到孔子曾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行”,以前只是當做關於禮法的教訓,以為以此培養出來的都是拘謹的老夫子,因而不屑;現在忽然感覺到,這或許也是讓自己內心澄澈、心無雜念、得到最本真的快樂與自足的修煉法門。人過四十而不惑,那就是不激進、不迎合、不追逐、不茍且、不齷齪、不狼狽。
人生什麽時候開始做減法,什麽時候才能更加真實。
?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是 《老子》裏的話,歸結起來其實都是物極必反,萬物之間都有陰陽變化。
過去我們說壹個人夠精明,那就是眼神顧盼流離,靈光四射;說壹個人能力強,那就是舌戰群儒,中流砥柱;說壹個人交際廣,那就是左右逢源,高朋滿座;說壹個人事情多,那就是日理萬機,夙興夜寐。我們都很希望成為那樣的人,這倒不是說每壹個人都有“自戀”情結,而是公眾的價值觀讓我們不自覺地向其靠近,仿佛成為那樣的人,就是人之龍鳳、天之驕子了。
於是乎很多人喜歡忙碌,在《男婦女主任》裏當趙本山得知自己要去縣裏參加婦女主任大會的時候,喜不自禁,站在村頭裝作給自行車打氣,逢人就說,“壹會縣裏有個會兒。”那個場面看似荒誕,但其實也在我們身邊每天發生。在別人眼裏是個忙人,就是證明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就相應地證明自己很成功,這就是我們的邏輯。
《孟子》裏有個不太有名的故事,叫“齊人有壹妻壹妾”,說的是男主人為了在妻妾面前顯示自己的能力,謊說自己每天外出和城內名流宴飲,其實自己只是跑到城外墳地裏去撿拾人家上墳的祭品而已。聖人總能知人論世,更有先見之明。二千年前的壹篇文章,放到現在讀起來仍舊味道十足,力道十足。
某夫在外庸庸碌碌混日子,早上壹杯茶壹張報,下午壹會覺壹個手機,回到家的時候,面對妻子關心的眼神,卻也要拿出壹副老子在單位兢兢業業辛辛苦苦,為了這個家我是傾盡了心血的樣子,於是就可以換來家人的精心伺候,殊不知夫亦齊人也。
某友被邀約,明明這數個月來,無人請,也沒請過別人,就是老老實實在家吃飯,但是壹被問到這周有沒有時間,還得故作思考狀,仿佛要在數十個飯局中攛弄多出個空閑,也要給老朋友個面子出席。請客的千恩萬謝,殊不知其友亦齊人也。
某人外出開會,不過是參會旁聽,找個空當和名人照個相,領點會議資料和證書,重要的是要歘空自己逛逛景點,夜裏在酒店往朋友圈發壹組參會的照片,感嘆壹番,回來之後便儼然已登堂入室,名滿天下了,於是乎,身邊同事便對其高山仰止,殊不知其亦齊人也。
自己竊喜,仿佛靠自己的精彩演出、機智謀略贏得了“人設”,雖然是“折疊人生”,可畢竟浮在上面的那壹層都是“鮮衣怒馬”。然而細細想來,哪壹個“齊人”不是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的眼裏呢?
年輕時候我們喜歡捷徑,喜歡快速,似乎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看不懂的文章可以直接找賞析,備不好的課文可以直接找教案,講不好的課可以先去老教師那旁聽,寫不好的文章可以先去借鑒拼湊……於是我們也有了“優秀”的樣子了,逐漸地,甚至我們都已經忘了自己兜裏真正的本錢。說句檢討的話就是自欺欺人多了的時候,連自己都相信了。
不由得想起幾個反例。
其壹,我師父張玉新老師年輕的時候自己編過初高中課文註釋及翻譯,壹個字壹個字的找各家註釋,壹篇壹篇地攢在壹起,起初我剛上班的時候他給我這個新華字典大小的小書時我還不屑壹顧,以為這不過是和其他練習冊壹樣的東西,不過時間長了才發現,正是當年下了這樣的“笨功夫”,才讓他能夠在古文教學時如魚得水,以至於現在他還經常告訴身邊的後生,做語文老師壹定要啃讀壹本墊底兒的書。這個啃字,裏面有多少擺脫終南捷徑,守拙存缺的執著啊。
? 其二,女兒學畫,最初在桂林路的壹家美術學校,老師為了讓孩子早點出成果,每堂課都是讓孩子在老師畫好的底稿上塗抹顏色,我拿著第壹幅水彩葫蘆的時候激動不已,以為孩子已經進入了藝術的殿堂,可是連續幾次之後發現,所有的成果都是老師的,孩子還是壹無所有。趕緊轉投畫家王作霖門下,王先生從調色開始講起,壹個枝幹、壹個花瓣、壹支羽毛,壹步壹步地教。雖然學得很慢,但是孩子卻逐漸有了繪畫的興趣。笨功夫下了很多,寒暑不輟,壹幅又壹幅畫卷出來的時候,方曉得“笨功夫”才是“真本事”。
? 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心性也就安頓下來。為人也罷,處事也罷,“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是沒有錯的。不要急功近利,不要玲瓏剔透,不要春風得意,不要得意洋洋,最重要的是,不要拒絕“笨功夫”。
? 體重不是壹下子減的,靠什麽靈丹妙藥都不如動起腳步來得實在。名聲不是壹下子得的,多大的權利都不如實實在在的為人更能讓人接受壹輩子。學問不是壹時噪起的,多少篇空洞的論文都不如壹字壹句的學識更讓人受益。美麗也不是壹進美容院就上身的,沒有內在的樸實無華的心靈,再亮的盤子也得有碎了的時候。
? 年過四十,才慢慢發現前幾十年活得太浮躁,短平快的節奏讓我們背地裏體無完膚。當然,敢於以愚拙之貌示人這也需要勇氣,或者人到中年之後也是不太在意別人的目光了吧,我雖然是個中年油膩大叔,但是“皮兒薄肉厚,油而不膩”,也許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卸下偽裝,給自己的靈魂拉出來透透氣兒。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這句話是出自《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是由唐代玄奘法師所譯。騎著白馬的唐僧留給人間的大智慧自然不是和男女情愛有關,所以我們不要被“色”所迷惑。?
簡單的說,色就是人能看到的壹切實在之物,空就是虛假。我是唯物論者,不論宗教事,只談佛經裏的文化意。色不異空,其實告訴我們的就是妳看到的壹切都不真實。這個話即使用辯證法來解讀也是正確的。世間萬物千變萬化,此壹刻看到的東西,再過壹分壹秒,都已經和之前的不再壹樣,永恒不變的的唯有變化。當妳能夠把握這樣的心境,自己有了相應的持力,“看破紅塵”並不是了無生趣脫離塵世,而是因為知道了世間的壹些必然規律,便可抵達彼岸,心向安然而生。
話還是說的有點玄,那麽就說點實際的例子吧!
財富、名譽、聲望,這些可都是實實在在擺在面前的,萬千寵愛於壹身的時候,任誰都希望且相信這是永恒。但是現實往往更加殘酷,於是乎,千萬富翁也有傾家蕩產的時候,高官尊爵也有俯首下獄的時候,傾城美貌也有人老珠黃的時候,雖然這些我們可以擁有,但不必追逐,當且僅當我們的付出足以贏得這些回報和肯定的時候,自然也可以當仁不讓,不過要是以且僅以此為目的生存,那就足夠可悲了。
健康、青春、年華,這些也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面前的,今個睡壹懶覺,有活明個幹,今且玩耍,明早再學,今且放松,明再努力。古人尚有“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那樣的話警示貪玩的孩童,其實若是從我這四十多歲的人眼裏看來,已經不只是勵誌了,更像是我們辜負了生命壹般。這壹年的秋天見過了好多人的突然離世,讓我們對生命有了更多的敬畏。別相信自己健康到老,別相信青春永駐,別相信年華尚早,這壹切給我們帶來的假象足以讓我們在耽想中耗盡生命。
繁華、熱鬧、風光,這些可都是真真切切擺在面前的,高朋滿座也罷,勝友如雲也罷,擁躉無數也罷,足夠讓人酣暢淋漓了,但是想沒想過繁華的背後是什麽?或許掌聲和目光只是給了妳的職業或者職務,或許奉承和誇贊只是為了混個臉熟蹭個熱度,或許潮水退去之後才知道誰在裸泳。叔本華說,“我們的生活樣式,就像壹幅油畫,從近看,看不出所以然來,要欣賞它的美,就非站遠壹點不可。”也許遠離的那壹刻,幸福才真正到來。因為“幸福不過是欲望的暫時停止”。
? “欲望是人的痛苦根源,因為欲望永不能被滿足。我們離理想越遠,自然就會離欲望越近。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常常迷失在理想與欲望之中,將欲望的東西當作理想,這是因為它們有時實在太近,近到只有壹線之隔。或者說欲望是感性的,而理想是理性的。”也許叔本華比我更理解釋迦牟尼。
結語
儒釋道的哲學給我們的不是求仙問神、長生不老之術,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修身養性的底子。
活得真實其實挺難,既需要睿智,又需要勇氣。壹位日本家庭主婦寫的料理家庭雜物的書《斷舍離》,幾年前忽然間成了人們修行的熱門讀物,其間所表達的割斷對物質的需求、舍棄不需要的東西、遠離無聊的誘惑,不但可以用來讓家裏變得清爽幹凈,也可以讓人身心得到壹次放松,我想,山下英子女士也是深得儒釋道的精神的修習的。
活得拙笨其實挺難,既需要執著,又需要定力。不下笨功夫的都去直接買美國芯片了,從沒想過會有斷貨的那壹天,不下笨功夫的,都跑去吃青春飯去了,沒想到壹下子幾個億的罰款,當然這說得過於絕對,不過我們身邊也是這樣,不下笨功夫的,貌似現在還都好好的,誰知道將來呢。
活得自在其實挺難,既需要超然,又需要決然。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若得壹方屬於自己的小天地,活得有趣且有尊嚴,心無掛礙也無癡念,即便身體不輕松,心裏能輕松,也好。
忽然想到蘇軾的《定風波》:
第壹句便是與孔子“非禮勿聽”有著類似的“莫聽穿林打葉聲”,第二句“吟嘯且徐行”難道不是老子的“大智若愚”?當風雨過後,看過曾經蕭瑟之處,“也無風雨也無晴”莫非就是釋迦的“色即是空”?三言兩語間,那壹個穿梭在儒釋道之間,找尋到人生真味的大儒,已經消失了身形,只留下山頭斜照,正紅夕陽。
便是東坡先生在此,也要道壹聲“歸去斜陽正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