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綱目》有載:酒,天之美祿也,少飲則和血行氣,壯神禦寒,消愁遺興;痛飲則傷神耗血,損胃亡精,生痰動火。
壹、談到獨斟自飲,不由得想到我的外公。
外公壹生勤勉,本分為羊工,前壹天還出去放羊呢。第二天日上三竿時,羊群在圈裏咩咩等待,他已永遠地睡過去了。
……
父親在原先盛放糧食的大房裏,默默畫著棺材前檔頭上的雲圖,地上滴答了斑駁的黑色、紅色。外面的院子裏,白幡黑帳,隨風飄搖,煙火繚繞處,爆竹聲此起彼伏,空前地人多,空前地氣氛熱烈,空前地擺滿了花圈。
狗兒出來進去,小孩兒們跑來跑去,大人們忙忙碌碌,院子裏大鍋好幾架,柴火加焦炭味道,火舌舔著偌大的鐵鍋,熱氣騰騰!
我悄悄看了父親,走出去。又看了正屋那綁紅纏綠的門框,四圍全是白紙、白條、大塊兒的白紙,上面是墨黑的大字。舅舅、姨姨們出出進進,全是白衣白褲白帽白鞋,腰裏那麽粗的麻繩兒。
突然,鼻子壹酸,“哇——”
我恍惚又看到外公那微駝的背影、謙和的笑容了。
我小時候,外公就愛獨斟自飲。那是麥收回來的季節,那是秋日晚歸的夜裏,那是放羊回來以後,那是挑水放下了擔子,那是吆喝狗兒別搗亂,那是拋灑最後的食物給了雞,那是脫了鞋磕打了土,那是拿起笤帚上下拍掃幹凈,那是洗幹凈他那粗糙遒勁的手以後……
熱騰騰的晚餐,幾種時蔬,兩碟兒肉,拿起他那燙酒的錫壺,倒白瓷酒盅裏,嘴邊壹觸,壹抿,壹仰頭,滋嘍——
酒下肚了。筷子炕桌上壹蹲,夾口菜,他壹口,餵我壹口。
“哈哈哈——吃肉不喝酒,不如餵了狗!來,妳也來壹口——”
說著,拿筷子頭兒,酒盅裏壹蘸,往我嘴裏塞。這時候,外婆就笑罵他,外公看我皺眉,小孩兒壹樣笑……
外婆收拾炕桌時,外公往往已經鼾聲陣陣了,我在他懷裏。
外公愜意自飲的畫面,永遠成了我心中最溫馨的記憶。
二、家裏境況差些,父親沒有獨斟自飲的習慣。
記得小學時候,有個這樣的段子。老師提問了:假如妳有九毛錢,是買新華字典呢?還是買小香檳呢?於是,回答買新華字典的,就被當做好學生,回答買小香檳的呢,當然視為壞學生。
其實,誰不願喝那種有氣泡的小香檳呢?
初中讀書時,學會了喝酒。有要好的哥兒三個,我們總是形影不離。在壹個過生日時,傍晚自習後,湊錢買了四樣兒東西,壹瓶“小角樓”白酒,壹個“午餐肉”罐頭,壹袋兒“橘子粉”,甜的、香的、辣的,湊齊了,還有壹盒“希爾頓”。
為了避免別人看見,我們仨壹起,蹲在公廁背後的墻角裏,背風暖和處,為他舉行了“生日晚宴”。
香的午餐肉塊兒,沾些橘子粉,再輪流嘴對嘴,喝那瓶兒“小角樓”。敞開談,啥都談,談家裏的事兒,班上的事兒,談最可笑的事兒,最難過的事兒,談彼此相中哪個女生了,談自己的曾經做過的壞事兒……
那晚上,很盡興呀。抽煙喝酒,啥都占了。連最初的聲稱不能喝的,捏著鼻子、齜牙咧嘴喝壹口,像咽了毒藥,到後來也喝得順理成章了,搶著喝。
那晚的月色真美,那晚聊得很歡暢。雖然我們不甚了解劉關張當初拜把子的德行,那頓“生日晚宴”卻把我們緊緊地聯系在了壹起,雖沒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豪言壯語,卻在以後人生的路上壹直相互幫扶,撫慰彼此。
酒瓶朝天時,三個人談興正酣,壹束手電筒光射過來。
“不好!巡夜的趙老師!”
說話時,大長腿趙姓老師早竄到我們跟前,後面還有兩個搭檔。
我做了平生第壹次檢查。
三、社會上的喝酒。
學會了喝酒,朋友多起來,且不管是什麽樣的友,聚餐多起來,當然包括各種各樣的餐。
年輕時候,好喝逞能,酒量大,嗓門高。不是越喝越情緒振奮,就是越喝越搶白較真。
聚餐飲酒不愧是壹件最三俗而有溫度的事兒。
聚餐是很浪費時間的,如果妳實在百無聊賴,可以購買壹大堆青紅棕綠食材,再找個非常合理的借口,聚攏壹幫人前來——妳放心,總有壹幫人能夠請來呢。
然後花很長時間,把它們洗滌幹凈,並且也把鍋碗瓢盆洗滌幹凈;再把它們切削剁撕成合適的樣子,繼而煎炒烹炸出各個花樣兒;帶著誘人的氣息和裹了油膩的色彩,盛放到合適的盤盆碗碟裏;接著,第二部分——正劇開場了。
首先是寒暄,當然不正規的聚餐免不了有人打哈哈。主人斟酒,客人也搶著斟,要麽依歲數大小,要麽從客到主,反正是即將溢出,名曰滿心滿意。裝模作樣喝幾輪兒,稀裏糊塗開始。
期間,首先倡明喝酒的緣由,再痛快拉開序幕。於是又是小規模不約定卻分組的幹杯,壹次聚餐成了幾個團夥。兼有評論菜品的質量,對於主人的恭維,主人的自謙和客人過火的誇贊。
喝到酒嗨處,自有真話來。這時候氣氛才真的漸入佳境,靦腆的開始關不上嘴,客套的不再以謙詞打頭兒,直莽的更加粗紅了脖子,猶豫的索性壹吐為快。
當然,也有那頂著腸胃炎的帽子,努力克制誘惑,再三回復別人自己不能喝的,只筷子拈掇幾口熱菜:不是不願喝,是實在不能喝。否則他態度沒人見謙讓過。
每每餐酒,杯盤狼藉,桌上各色湯汁兒滴答流淌。各色人等,東倒西歪。吵架的,曖昧的,聊到動心處,眼紅脖子梗的,還有沈思的,甚至流淚的……
酒後狼狽,就不用多說了,彼此相送直到天亮,要麽抱著馬桶死不謙讓,不是丟了錢,就是磕了牙,不是蹭了臉,就是崴了腳。記得有次送飲酒過量的朋友,只有公交了,兩人攙扶他上去,沒幾步,他竟然立定,張口,噴出如瀑布,可把壹群人害慘了。
還有朋友賴在別人婚床上不下來的,他耍無賴壹夜,第二天悻悻而歸。
喝酒導致的荒唐事兒,太多了。
四、獨斟自飲。
思維越來越清晰,酒就越來越少了。煙呢?早就戒了,不願那抽煙以後,嗓中亂如麻的感覺。
人們愛這樣總結:年齡越來越大,朋友越來越少,喝酒有壹次沒壹次,看事兒,越來越容得下好多。
私下感覺,自己並不是老了,而是看得清晰了。所以,汙濁而溫情的酒席,也像遠離了的沙洲,盡它流光溢彩,盡它喧鬧繁華去吧。我自踩壹枚蘆葦,順江而下,亦正亦斜也飄搖。
甚至有時候,自己的眼睛能夠升空百米,看著這個世界,看著這群人,當然包括自己。最終想到,這上萬年來,人不也盡地殼表面薄薄壹層裏,折騰折轉,此消彼長嗎?
壹個人喝酒少,壹群人喝酒更少了。
往往夜深人靜,斜臥床榻,四周圍的黑,唯臺燈的方尺燈光,思緒能飛躍很遠。要麽翻開書壹本,溫暖撫摸它的厚重,檢閱它上面的文字。要麽就是寫個不停。
間或的是啤酒,而非白酒。寫壹會兒,呷壹口,想壹會兒,再呷壹口。溫潤微醺的酒花,恬淡溫暖的夜裏,伴著我,寫了多少?自己也不知道。
喝啤酒,我不愛倒玻璃杯裏,更不喜歡那種細腳伶仃的玻璃杯,好像高貴的婦人,委屈到貧寒人家。就瓶喝,嘴對嘴。
偶爾看眼燈光下的瓶子,琥珀色的酒水,甚至瓶身外面掛著的水滴。甚是歡喜,感覺到這神奇的液體,就像有了生命,甚至成了思維的潛流,進了我的大腦。
有時也尋點兒白酒,比如杜康,要麽西鳳,總選當地沒有而原先曾有的品種。
慢火熬制壹鍋粥,再細細切了壹碟兒肉,來碟兒鹹菜,加個時蔬。足夠了。
壹人慢慢地品,悄悄地喝,也喝粥,也喝酒,嚼那鹹菜,夾片兒肉,聞著香。
喝多少?從來不計算,也從來不多。有規律嗎。不願有。邊喝邊想,想以前的事兒,更想將來的可能,想得多的,還是童年時,身坐炕桌邊,摟我在懷裏的外公。
喲,我的外公。
作者阿尚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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