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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朋友和不打擾

1.

沒朋友這個人,家庭和睦,工作順利,就是沒朋友。

從小學到大學,從大學到工作,從工作到生活,從出生到現在,壹直都如此。

低年級下樓做操總是要先在班級門口的走廊上列成兩路縱隊,矮個在前高個在後。要好的夥伴肩並肩站在壹起唧唧喳喳聊天,等著老師發號施令“好朋友,手牽手”,然後活蹦亂跳又不失神氣地穿過走廊。

而此時,沒朋友小朋友卻因為身高發育過早孤零零地在最後壹排兀自聳立著,就算他壹副低眉耷眼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是比其他小朋友高出壹個頭來,像是茫茫草原上的異峰突起。也正是為著同樣的原因,老師從來沒有讓他參加過學校組織的廣播體操比賽,他這麽高,無論放在哪裏都會讓隊伍顯得不整齊。似乎所有的老師都特別偏愛這種整齊,所以他也同樣沒能參與集體的其他活動,跳舞、合唱、音樂、朗誦…

上體育課的時候,大家歡呼雀躍,沒朋友卻顯得悶悶不樂。

根本沒有人認識他。小朋友們受的教育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更何況與陌生人玩耍。籃球、足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甚至是扔沙包都沒人願意帶上他。他只好在籃球架下壹個人投籃,在足球場邊的塑膠跑道壹個人長跑,在乒乓球室的墻角處壹個人聽聞單壹的擊打聲。

他沒什麽存在感,每天在班級出出進進,就像個幽靈,以“個子太高坐前面會擋到其他同學看黑板”為由被安排到最後壹排單坐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和同班同學進行過壹次完整的對話,有時候看不清老師上課的板書去詢問前排同學,別人要不就是裝作沒聽到,要不就是直接舉手向老師報告。

沒朋友這個小朋友讓老師很頭痛,他性格孤僻不合群,從不參加集體活動,自甘墮落就算了,還妨礙其他同學學習。老師抽出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把他叫到辦公室進行了壹下午集體主義教育,他還滿臉不服氣,白長這麽大個塊頭,壹點都不懂事。成績不好沒關系,老師重視的是品德。

並非不喜歡學習。恰恰相反,對於學習這件事情本身,他簡直帶著感激之情,對於所有不需要和他人壹起進行的活動他都抱有這樣的感情,這讓他不合群的性格具備了正當性。但比起學習來,每天枯坐在最後壹排的沒朋友思考得更多的,是如何在這樣的世界裏生活下去。

不是他不合群啊,而是群不合他。人們拒絕著他、排斥著他,甚至吝惜著手上的好人卡不發給他,拿不到好人卡的沒朋友失去了他身份的證明。

就算世界不允許,沒朋友還是心心念念地想做個好人。世界冷淡得像是他在燃燒著荷爾蒙的青年時代壹廂情願愛著的姑娘。但他想,做好人的這點希望只要在我自己這邊成立就好了吧。所以他熱心、友好、善良、拾金不昧、樂於助人、扶老奶奶過街、為陌生人指路…人們都說沒朋友是個多麽好的小夥子啊。沒朋友的境遇並未改善,可看起來他已然單方面和世界開始戀愛。

這就是沒朋友的思考,他把沒朋友這件事情歸結於宿命,既然是宿命就不能說這玩意好或者不好,是祝福還是詛咒,它只是過分坦然地存在罷了,就像房間裏的大象。既然是實存世界中不可言喻的東西,也就不存在什麽抱怨,也不存在什麽感謝了,每個人的人生或多或少都是這樣吧,總有著人力所不能彌補的缺憾,而這點缺憾卻不能動搖他成為好人的熱望。

想通這壹點之後,好人沒朋友的生活馬上就安定下來,如今,他正在某家國營企業完成著壹顆螺絲釘的使命,家庭和睦,工作順利,雖然還是沒朋友,不過他已經不怎麽在意了。

2.

不打擾這個人,我們沒有太多故事可講,或者說她的人生盡可能避免有故事可講。她的人生就是斬斷壹切聯系的過程,她推掉了大多數應酬,逃避了大多數社交,回絕了壹切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與邀請,拒絕網絡上的關註申請且把社交平臺上多余的不多余的的好友統統刪掉。

在現實與虛擬的雙重嚴密防守之下,她本來應該成為那種再平凡不過的家夥,然後理所應當地被世人和生活所遺忘,以便享受這種苦心孤詣營造出的被忽略的感覺。然而(在這種語境下)不幸的是,不打擾是位美麗的姑娘。在這個“美女”稱謂使用範圍過於寬泛的年代,我們看到她往往能自發想起“美麗”這個詞語在《新華字典》上的註釋,然後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贊嘆這註釋的準確性。

可不打擾並不喜歡自己的相貌,以至於主動把它無視掉。無視不代表不自知,她有和正常人壹樣的審美,對自己也有客觀的評價,但卻不希望別人也同樣通過外表來評價她。她既不希望別人認為她漂亮,也不希望別人認為她不漂亮,最好是對她的容貌視而不見;她既不希望別人認為她是好女人,也不希望別人認為她是壞女人,最好認為她不是女人,不是人,而是空氣,不不,最好是空氣裏的氮氣,不被需要不被記起,就是那沈默的大多數,百分之七十八的場景。對於上帝的青睞,她選擇忽略,如果可能的話,她很願意壹輩子在這種忽略中自得其樂。

這種“可能”只存在於不打擾臆想中的“如果”。不僅僅是追求者眾的事情,幾乎所有有緣出現在她生活場域內的異性,都會想盡壹切辦法和她發生點什麽,工作上的、生活上的、當然最好是更加私人、更加浪漫、更加非常規的關系。但她從不接受,低頭笑笑,擦身而過,軟硬不吃,刀槍不入。

她不喜歡被打擾,更不喜歡打擾別人,在拒絕別人的同時她往往也處於痛苦之中,拒絕別人會不會給他們的生活造成打擾,她壹邊在心裏說著對不起,壹邊做出拒絕的決定,她必須在拒絕別人的打擾和因拒絕而打擾到別人兩者之間做出選擇,在兩難之中求得最優解的平衡。

3.

誰也沒想到沒朋友與不打擾的人生會在幾立方米的空間產生交集。

兩個人同時被困在商業中心壞掉的觀光電梯裏。

求救的警報按鈕,沒朋友已經按過了,救援隊卻遲遲未到。

第二天獲救的兩個人是帶著微笑分別的,沒有人談論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有人問,也不說。也許是沈默著看了整個夜晚的星星吧,誰知道。

不打擾對沒朋友的命運沒有打擾,沒朋友也依然沒有朋友。

世界發生改變了麽,卻又似乎沒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