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妳。
美國的佳節,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日,我還想在山中來過。山中自然沒有什麽,只兒童院中的小朋友,於黃昏時節,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遊行,口裏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只是黯然中的歡笑。——睡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壹看,卻是無數新生的松子,幸而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壹夜,她們自然要盡量的使壹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只笑著將松子紛紛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氣!怪不得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壹出喜劇!我臥下,只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壹叢壹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為之寄小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壹棵樹,每壹叢花,每壹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壹瞥。山亭及小橋流水之側,和萬松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有夫人履——(LadySlipper)和露之采擷,曾在此寫過文章與書函。沙穰在我,只覺得彌漫了閑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壹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伴們雁行站在門邊,壹壹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叢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的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壹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理的因緣,仿佛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壹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的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驗如下:
第壹是“弱”。絕對的靜養之中,眠食稍壹反常,心理上稍有 *** ,就覺得精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於健康之身體”,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誠悅服的聽從了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復,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靈方面之發展與快意的麽?望妳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只看來訪的朋友們的瑟縮寒戰,和他們對於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時只覺得壹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願小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遊行,松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壹層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裏。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的說,“好的呀!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馳,我比妳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練出壹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的冷月凍雲,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壹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願在這種光景之中呵,我以為惟有魚在水裏可以比擬。睡到天明,衾單近呼吸呵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迸折有聲。真有趣呵,我了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閑”。閑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壹日壹日的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預定”,往往半個月後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心焉不屬”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旋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的從我的字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閑”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雲的寫作態度,是我壹生所未經,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
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壹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只限於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壹句話說,是以血統為條件的。至於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殷勤的來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於泛泛壹面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裏,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壹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於我,病後我知何以施於人。壹病換得了“施於人”之道,我壹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憐”這壹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贊嘆!壹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籲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裏,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只壹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過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在壹起。
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壹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初病時曾戲對友人說:“假如我的死能演出壹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願能演壹出喜劇!”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於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它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偉大。我所經歷真不足道!且喜此關壹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它壹動。與水久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的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只低頭學繡,將在沙穰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只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呵!
大西洋之遊,還有許多可紀。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罷。祝妳們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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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梧州萬秀區十四中初二:紅燒肉遍地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