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題“猛虎行”,本樂府雜曲歌辭,古辭有“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句,因而得名。曹丕、曹叡皆有此作。作者這篇作於西晉政治大變亂時期,沿用古樂府舊題,表明壹般誌士,雖然胸懷正直,慎於出處,但為時勢驅遣,難以保持其高節。而在出仕以後,歲月流逝,仍然功業無成,心情郁抑,不免進退兩難,俯仰身世,深感內疚。作者出身於東吳世族,祖父陸遜為吳丞相,父親陸抗為吳大司馬,父祖兩代為東吳名將,以功業著稱。自己則是“少有異才,文章冠世”,史稱其“身長七尺,其聲如雷”,“伏膺儒術,非禮勿動。”可見也是有為的誌士。不意年僅二十而吳亡於晉,兩個哥哥陸晏和陸景戰死。他在晉武帝太康(280-289)末年,和弟弟陸雲壹同被召赴洛陽,受到重臣張華的激賞,名振壹時,由張華推薦,曾官祭酒及著作郎等官。後來不幸陷入統治階級內部紛爭的圈子,在晉惠帝太安(302-303)初,壹面被成都王司馬穎信任,得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壹面又遭受王粹、牽秀、盧誌、孟玖等讒人中傷妒忌,名為主將,實則調度不靈,進退兩難,不能自拔。這篇《猛虎行》,當即作於是時。詩中所抒吐的徬徨酸苦的心情,正是他在當時政治生活中的實感。全詩是通過自身的遭境來著筆的,詞藻華美,氣勢較為高峻。
該詩刻畫了壹個襟懷正直的誌士。雖然慎於處世,但生不逢時,只有隨時俯仰,但又功名難就,進退維谷。詩中表現的苦悶、仿徨的情調是詩人襟懷的袒露,詩中表現的耿介不群、不隨波逐流的思想有壹定進步意義。
詩的開篇四句,表明誌士處世,往往用心慎重,愛惜身名,因而渴了也不喝盜泉的水,熱得難受也不歇於惡木陰下。意思是說:難道說盜泉水就不能止渴,惡木就沒有可供歇涼的樹陰?因為“盜泉”、“惡木”名字都很刺耳,所以操守清峻的人不願隨便其沾染牽涉,寧可忍渴忍熱。(盜泉:水名,在今山東省境內。相傳孔子經過盜泉,雖然很渴,但惡其名,不飲此水。)詩中是以惡木、盜泉,比喻惡劣的政治環境。作者在吳亡之初,曾“退居舊裏,閉門勤學,積有十年”。(《晉書》本傳)本不想涉足仕途,所以這四句,旨在表白自己當初的心境,運用譬喻以見誌士用心之苦。
次四句寫世勢催迫,誌士只得應從時君的命令,恭敬地整駕出山任事:而扶杖遠行,道途辛苦,造成“饑食於猛虎之窟,寒棲於野雀之林”的情況,由不得自己去選擇,更在內心中受到沖擊。“饑食”兩句,反用樂府古辭《猛虎行》“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句意,說明“饑不擇食,寒不擇棲”,是情不已才違背了初衷。作者曾在《赴洛》詩中,有“南望泣玄渚,北邁涉長林”之句,又說:“仰瞻淩霄鳥,羨爾歸飛翼。”抒寫的正是這種旅途情境,可見他雖已登程,而留戀故鄉之情,在心靈上激蕩得難以抑止,這裏再現的正是當年的景況。
接著作者以“日歸功未建”等六句,訴說在出仕以後,時間是流駛了,功業並無成就,此刻更有天寒歲暮之感,惹起了新的憂思。崇雲臨岸而興起,枝條隨風而悲鳴。在在使人觸景傷情,雖是徘徊於山谷之間,有時低吟,有時長嘯,還是幽懷難抒、自感進退維谷。作者把內心復雜的苦悶和矛盾,展示得非常形象具體,政治處境的困頓,誌士遭逢變亂的悲辛,也於此不難想見。
詩的結尾壹小節,先以“急弦無懦響”等兩句進壹步表白自己的心誌,感嘆樂器上繃緊了的弦子,發不出怯弱的音響。具有貞亮高節的人,所抒發的也壹定是慷慨剛正之辭,不同於流俗,而壹般的時君,卻不愛聽直言忠告,所以“亮節”反而“難以為音”,讒口反而易於得逞。作者感念至此,乃以最後四句對自己頻年的遭際,自己生平的抱負、作出反思,作出痛苦的小結。“人生誠宋易,曷雲開此衿。”人生既多苦難,遭逢亂世的誌士,更是難以敞開胸襟,傾吐積郁。自己雖然操守正直,隱處山野既不可能;出山也難行其誌,難成功業,行動上受到外力的牽涉,所以俯仰古今,眷顧身世,難免有愧負之情。
總觀全詩,可見作者雖為傾訴抑郁而作,但在內容上則是依據自己的政治處境現身說法,深刻表明壹個有誌的文士,其行藏出處,必須始終慎重,執著堅持,稍壹不慎,就會陷於進退兩難的困境,作者的經歷,就是誌士對於處世的壹面鏡子。
《猛虎行》可說是陸機的代表作。在思想內容和藝術手法方面,都有它的特色。從思想內容來看,這篇詩的特色,是表現了魏晉以來詩人的優生之情。作者生當魏晉(吳晉)易代之際,這壹時期,是壹個變亂叠起的動亂年代,社會上各種矛盾尖銳復雜。盡管西晉滅吳之後,曾出現過短暫的統壹局面,但在統洽階級內部,沖突更為劇烈,骨肉相殘,禍不旋踵。士大夫在此期間也最易遭殃。他們或以直道見忌,或受池魚之災。盡管陸機在寫作《猛虎行》的時候,尚未受禍,但在詩中已有朝不保夕的遑遑不安之感,因以他反復嗟嘆,表現了傍徨酸苦的優生之情。“亮節難為音”、“人生誠不易”、“俯仰愧古今”,都是發自內心深處的隱微憂傷的呼喚。詩人的隱痛不便言明,只能委曲地折射在作品之中,如同星夜帷燈,隱約地透露了當時的政治內幕。陸機在青年時期,本來是個政治上很自負、很註重誌節的人,但在吳亡後的逆境中,由於功名之心未斂,並未能堅持誌節,後來對嚴酷的現實,雖有覺察,而不能毅然自拔,終於徘徊於失望和痛苦之中,這就是他在《猛虎行》中,感到憂生的根源。
從詩歌的藝術手法來看,陸機的《猛虎行》,雖為摹擬樂府歌辭而作,但它既保有古樂府直樸真摯的壹面,又註入了新的不同於樂府古辭的委婉曲折的抒情內容,在形式上也由古辭只有雜曲四句的參差句型,改變成整齊冶煉註意修辭手法以五言為主的長詩。在內容上除含有寄寓、比喻等表露感情的因索以外,又把作者自身的坎坷遭際和委屈情懷,作為詠嘆的主體,這就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原來樂府體制所能包含的內容,而使之成為詠懷式的詩篇。《猛虎行》的樂府古辭,只有“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遊子為誰驕”等四句。比陸機時代稍早的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皆作有《猛虎行》,曹丕所作為五言三韻六句,曹叡所作為五言五韻十句,在結構上都只有壹次轉折,而陸機這篇則是壹波三折,起結輝映,在章法上已見設計的匠心。比之曹丕父子所作,變化殊為顯著,除開頭四語之外,已有不受樂府古辭拘束的創新成份,這是此篇的藝術特色之壹。
此詩對偶整飭,詩歌中間十二句,全行對仗,有流水對、有比喻對、有平列對,其妥帖工穩,有些已達到珠圓玉潤的程度,為後來齊梁作家開了先例。清代沈德潛《古詩源》雖然對陸機詩頗有微詞,認為他“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但也承認“士衡詩亦推大家”,為齊梁專攻對仗的濫觴之始,可見他對後世的影響。陸機也十分註意用詞造語的精鑿,如“崇雲臨岸”之下,著壹“駭”字,其本義為“起”,但比“起”字生動。“鳴條隨風”下著壹“吟”字,其本義為“響”,但較“響”字顯得雅致。“急弦無懦響”句中之“懦”,本意為“下”,而兼有弱意。“亮節難為音”句中之“亮節”,本指高節,而“亮”字實有貞信之義。用詞都極為準確而能特出情境。
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說:“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詞隱。”“情繁”,指憂生念世之情多;“詞隱”,“指隱”,指激昂悲憤之詞較少,以《猛虎行》為例,劉說甚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