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
直自鳳凰城破後,擘釵破鏡分飛。
天涯海角信音稀。
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
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
今春還聽杜鵑啼。
年年看塞雁,壹十四番回。
欣賞與分析
詞壹開始就開門見山,從金兵攻占汴京寫起。“直自鳳凰城破後”,指1127年北宋都城汴京被占。鳳凰城,漢唐長安的美稱,以漢長安城中有鳳凰闕得名(見《三輔黃圖》),這裏借指宋都。“擘釵破鏡分飛”,喻夫妻離散。“擘釵”,出自白居易《長恨歌》:“釵留壹股合壹扇,釵擘黃金合分鈿。”而“破鏡”壹事,則見孟棨《本事詩。情感》“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後主叔寶之妹,封樂昌公主,才色冠絕。時陳政方亂,德言知不相保,謂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國亡必入權豪之家,斯永絕矣。倘情緣未斷,猶冀相見,宜有以信之。‘乃破壹鏡,人執其半“以”直自“句起,壹上來就暗示汴京失守之前,主人公生活平靜,家庭團聚,十分美滿。但作者又把這壹切都推到幕後,只從美好事物的消失寫起,便極大地調動了每壹位讀者的想象力,使他們不能自己地去尋味那些沒有寫出來的、與現實形成強烈對照的往事。這就是前輩詞論家所說的”掃處即生“之法,使全詞從開頭便抓住了讀者。
同時,就前後的關系而言,這首句詞又明確交待了次句“擘釵破鏡”的緣由。“擘”與“破”,都是使動詞,這就是說,釵非自擘,鏡也非自破。而“分飛”二字,又遞進壹層,暗示著這場離散的程度,並為下文埋下伏筆。從用典上來看,唐玄宗與楊貴妃之“擘釵”,徐德言與樂昌公主之“破鏡”,皆因戰亂所致,作者用來反映主人公靖康之難中的遭遇,可謂妙合無痕。
“天涯海角信音稀”句是對分飛作進壹步的闡發。親人離散於天涯海角,無由尋覓。金兵攻下汴京後,許多人拋妻別子,流落江南,這位主人公也是如此。那壹江之隔,竟他心中引起天涯海角的感受,其中所包含的歷史內容是很豐富的。正是金兵的進攻,才生生將親人拆散,而這條江便有了萬水千山的分量。因此,“天涯海角”雖是極言之,卻蘊涵著相當的歷史真實。“信音稀”,實際上是說音訊全無。
“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是主人公對親人所之處的揣想。遼海,泛指遼東濱海之地,亦即上句的海角。玉關,即玉門關,今甘肅敦煌縣西北,亦即上句的天涯。這兩句雖都是借遼遠的邊關,表現主人公對親人流落的焦慮,其中卻又有賓主。金兵攻宋是從遼海而來,他們常把所擄的宋朝臣民帶回去為奴。因此,作者的重點是指遼海,玉關不過是陪襯而已。此處,作者將樂府詩簡質的交待性描寫,轉化為壹種帶有濃厚浪漫色彩的夢境,超越了時間與空間,超越了主體與客體,壹個更高的層次上,展現了主人公愛情的真摯和執著。同時,這兩句也使作品的思想意蘊升華。因為,現實生活中,主人公回不到北方,更找不到親人的蹤跡,而這壹切,他都借助夢境加以實現,實際是對現實的壹種變相抗爭。再者,“魂斷”的描寫也有著很深的涵義。作為凝聚度很高的抒情詞,作者不可能對主人公所牽掛的情事作詳細的交待,但是,他卻暗示了主人公對親人處境的深深憂慮。
詞上片寫離別的痛苦,下片則寫對重逢的向往。
過片“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承上啟下這裏的星,顯然是指牽牛和織女。那傳說中的牛郎、織女的壹年壹度的天河會,雖然算不得美滿,可比起自己,卻是強過百倍。對比之下,主人公當然會更加體會到這漫長的十四年,是多麽堅固,多麽難以消磨。盼來盼去,望穿雙眼,仍是“不見人歸”。那麽,“人歸”二字,究竟屬誰?是指親人來到自己身邊呢,還是指自己歸回北方,與親人團聚?顯然是後者。因為主人公明白,大河有水,小河不幹,只有收復了失地,彼此才能結束流離生活,回到故鄉,重新團聚。而以“如何”領起的這壹問句,浸透著他個人的失望,也浸透著壹個民族的失望。
“今春還聽杜鵑啼”壹句飽含著他十三年來,年年希望又年年失望的無限辛酸。新的壹年,籠罩他心頭的陰影仍是那樣沈重。那杜鵑啼聲,以其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意象中所特有的淒切悲苦的含義,宣告了主人公所遭受的又壹次打擊。壹個“還”字,貫穿了過去與現,交織著年年期望中的等待和等待中的失望,又對以後的狀況作了壹定的暗示。這句看似覺平常,實則出筆極為沈重,有千鈞不敵之力。
作者最後寫下了“年年看塞雁,壹十四番回”二句作為全詞的結尾,也作為對作品整體感情的概括。“塞”字,承上遼海和玉關。“塞雁”可以是眼前之景,作者對此觸物起興。作為壹種年年準時經過的候鳥,寒雁能克服壹切大自然的障礙,勇敢地向目的地進發,相形之下,主人公由衷地感到人不如雁。而中國古代傳統上有著魚雁傳書的傳說,因此,雁就又帶有雙關意味,暗承前“天涯海角信音稀”壹句。十四年來,他壹次次地關註著那邊塞飛來的大雁,焦急地等待著親人的消息,而時光不斷地飛逝過去,結果仍是“信音稀”。寫到這裏,連“魚雁傳書”這樣美麗的幻想也不復存了,可見現實是何等的殘酷。詞人看來,人的重逢固然最好,即便能夠“信音”相通也聊可慰藉,而現,二者都成了泡影,那麽,主人公的心情不得不較之過去任何時候更為沈重了。
這首詞的妙處於將十四年間國破家亡,到處流浪的種種切身經歷濃縮於壹瞬,集中筆墨描寫戰亂時最富表現力的壹段。此詞不僅拓展詞這種文學樣式的表現範圍,而且小中見大,反映了壹個時代的大悲劇,其意義不可等閑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