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粲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譯文
西漢的都城長安城上空已是黑雲亂翻,李傕、郭汜等人在這裏制造事端。我忍痛告別了中原的鄉土,把壹身暫托給遙遠的荊蠻。送行時親戚眼裏噙著淚水,朋友們依依不舍攀著車轅。走出門滿目蕭條壹無所見,只有堆堆白骨遮蔽了郊原。壹個婦人面帶饑色坐路邊,輕輕把孩子放在細草中間。嬰兒哭聲撕裂母親的肝肺,饑婦人忍不住回頭看,但終於灑淚獨自走去,“我自己還不知道死在何處,誰能叫我們母子雙雙保全?”不等她說完,我趕緊策馬離去,不忍再聽這傷心的語言。登上霸陵的高地繼續向南,回過頭我遠望著西京長安。領悟了《下泉》詩作者思念賢明國君的心情,不由得傷心、嘆息起來。
鑒賞
“七哀”,《文選》六臣註呂向註雲:“七哀,謂痛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這是望文生義。元人李冶《敬齋古今黈》雲:“人之七情有喜、怒、哀、樂、愛、惡、欲之殊,今而哀戚太甚,喜、怒、樂、愛、惡、欲皆無有,情之所系惟有壹哀而已,故謂之七哀也。”亦頗牽強。《七哀》是樂府歌辭,今人余冠英說:“所以名為‘七’哀,也許有音樂上的關系,晉樂於《怨詩行》用這篇詩(指曹植《七哀》)為歌辭,就分為七解。”(《三曹詩選》)較有道理,可以參考。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西京,指長安。東漢都城洛陽,洛陽在東,長安在西,故稱長安為西京。豺虎,指董卓部將李傕、郭汜等人。長安亂得不成樣子,是因為李傕、郭汜等人正在作亂,他們大肆燒殺劫掠,百姓遭殃。這兩句寫社會的動亂。詩人正是在這種動亂之中離開長安的,這裏交代了詩人離開長安的原因。
“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這裏點出詩人離開長安以後的去向。“復”,值得註意,這說明詩人的遷徙不是第壹次。公元190年(初平元年),董卓脅迫漢獻帝遷都長安,驅使吏民八百萬人入關,詩人被迫遷移到長安,此時為了避難,又要離開長安。這個“復”字不僅表現了眼前淒楚的情況,而且勾起了悲慘的往事,蘊涵著無限的感慨和哀傷。“中國”,中原地區。我國古代建都黃河兩岸,因此稱北方中原地區為中國。“荊蠻”,指荊州。荊州是古代楚國的地方,楚國本稱為荊,周人稱南方的民族為蠻,楚在南方,故稱荊蠻。這兩句是說,離開中原地區,到荊州去。這是因為當時荊州沒有戰亂,所以很多人到那裏去避亂。王粲因為荊州刺史劉表,與自己是同鄉,而且劉表曾就學於王粲的祖父王暢,兩家有世交,所以去投靠他。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寫離別時的情景。這兩句是互文,“悲”的不僅有“親戚",還有“朋友”;“相追攀”的也不僅有“朋友”,還有“親戚”。詩人描寫送別時的表情和動作,固然是為了表現詩人和親戚朋友的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制造壹種悲慘的氣氛,使人感到這是壹場生離死別。
詩人離開了長安,離開了親戚朋友,壹路上見到的景象觸目驚心:“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見到的是累累的白骨,遮蔽了無垠的平原。這是“豺虎”作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這場戰亂造成的悲慘景象,曹操《蒿裏行》寫道:“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壹,念之斷人腸。”所詠是同樣的情景,可以參閱。以上是“鳥瞰”,下面六句寫的才是典型事例:“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淚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這六句同樣緊承“出門無所見”。詩人見到的不僅是“白骨蔽平原”,還有“饑婦人”棄子的事。婦人愛子,這是正常現象;婦人棄子,這是反常現象。這種反常現象的產生,是由於戰亂。因此,詩人以慘絕人寰的事例深刻地揭露了戰亂給人民帶來的沈重災難。鮮明而生動,催人淚下。吳淇說:“‘出門’以下,正雲‘亂無象’。兵亂之後,其可哀之事,寫不勝寫,但用‘無所見’三字括之,則城郭人民之蕭條,卻已寫盡。復於中單舉婦人棄子而言之者,蓋人當亂離之際,壹切皆輕,最難割者骨肉,而慈母於幼子尤甚,寫其重者,他可知矣。”(《六朝選詩定論》卷六)張玉谷說:“‘出門’十句,敘在途饑荒之景,然臚陳不盡,獨就婦人棄子壹事,備極形容,而其他之各不相顧,塞路死亡,不言自顯。作詩解此舉重該輕之法,庶幾用筆玲瓏。”(《古詩賞析》卷九)都道出了這種寫法的藝術特點。這種寫法對杜甫是有影響的,所以何焯說:“‘路有饑婦人’六句,杜詩宗祖。”(《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
婦人棄子的慘景,使詩人耳不忍聞,目不忍睹。所以他“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這表現了詩人的哀傷和悲痛。詩人乘馬繼續向前行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霸陵,是漢文帝劉恒的陵墓所在地,在今陜西長安縣東。漢文帝是漢代的明君,史書上贊他“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漢書·文帝紀》),有所謂“文景之治”。詩人南登霸陵高處,回首眺望長安,自然會想起漢文帝及“文景之治”。如果有漢文帝這樣的賢明君主在世,長安就會不如此混亂、殘破,百姓不至於顛沛流離,自己也不至於流亡他鄉。登霸陵,眺長安,詩人感慨萬端。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連同上面兩句,同為全篇的結尾。下泉,是《詩經·曹風》的篇名。《毛詩》序雲:“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賢伯也。”“下泉人”,指《下泉》詩的作者。面對著漢文帝的陵墓,面對著動亂的社會現實,詩人才懂得《下泉》詩作者思念明王賢君的急切心情,因而從內心發出深深的哀嘆。張玉谷說:“末日‘南登’‘回首’,兜應首段。‘傷心’‘下泉’,繳醒中段,收束完密,全篇振動。”(《古詩賞析》卷九)方東樹也說:“‘南登霸陵岸’二句,思治,以下轉換振起,沈痛悲涼,寄哀終古。”(《昭昧詹言》卷二)都指出了此詩結尾的藝術效果。
這首詩寫得悲涼沈痛,真切動人,是建安詩歌中的名作。方東樹評為“冠古獨步”,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