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整晚等他不見,又怕清晨他忽然來到我門前,而我卻沈沈睡去。啊,朋友,給他留個門兒——不要攔阻他。
2.若是他的腳步聲沒有驚動我,請不要喚醒我。我不願意小鳥嘈雜的合唱和慶祝晨光的狂風,攪擾了我的睡夢。即使我的主突然出現在我門前,也讓我無擾地睡眠。
3.呵,我的睡眠,寶貴的睡眠,只等著他的觸摸來驅散。呵,我緊閉的雙眼,只在他微笑時睜開,當他站在我面前,如同酣眠中浮現的夢。
4.讓他作為最初的光明和形象,呈現在我的眼前。讓他的目光成為我覺醒的靈魂中最初的歡悅。讓我自我的回歸成為對他直接的皈依。”
與《吉檀迦利》中的其他詩歌壹樣,第47首也不長,才4小節,但其精神長度,卻很可能是壹顆靈魂完整的壹生——追尋、迷惑、動搖和回歸的壹生。我認定這是壹首精神覺醒回歸梵天的頌詞,但我熱愛上它卻有些偶然。
我最初讀的《吉檀迦利》,是10多年前吳巖先生的譯作,薄薄壹冊,103首,記得當時我是將它象讀小說壹樣地壹口氣讀完。對第47首毫無知覺,唯有用藍色的筆將其中的最後壹段劃出,表示略有所悟。但這種悟的靈光可能很快就淹沒在了整冊詩集的朦朧閱讀之中,記憶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被風吹散。
而在兩個月前,我在壹家雅致的小書店中又見到林誌豪先生新的英漢雙語對照本,我被其雅致的裝禎所打動,忍不住拿來隨手翻閱了壹下,眼前便出現了這個詩篇——第47首。而且,此時它已擁有了壹個小標題:《他的出現》,我的目光很快地被牢牢抓住,與此同時,心靈覺出了壹陣強烈的震動,我的內心立時被第三節打開,我不覺吟出聲來:“呵,我的睡眠,寶貴的睡眠,只等著他的觸摸來驅散。呵,我緊閉的雙眼,只在他微笑時睜開,當他站在我面前,如同酣眠中浮現的夢。”朗吟之中,只覺心中壹下子透亮起來,我馬上斷定這是神示的篇章,它象光芒,刺穿了我。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整冊詩集。
與吳譯相比,林譯更簡潔,語言更幹凈,對我的吸引力也更強。朦朧詩詩人歐陽江河曾經表達過這麽壹句先知式的話語:“所有的啟示都是同壹個啟示,所有歸宿都是同壹個歸宿。”這首詩給我的啟示與詩神給泰戈爾的啟示,我相信也是來自於同壹個啟示。
我曾經幻想過生命中的某種瞬間覺悟,然後生命邁入了極境的暢美之中。這是中國歷史上的禪宗和尚的頓悟帶給我的幻覺,我現在只所以稱之為“幻覺”,就是因為《吉檀迦利》第47首:人的自由意誌是多麽幽微難測啊!而終極的悟解需要跋涉過多少的精神道路啊!這種尋索的長度,我現在已經相信,它至少不會短於壹生!
好了,我們現在開始進入第壹節:
“整晚等他不見,又怕清晨他忽然來到我門前,而我卻沈沈睡去。啊,朋友,給他留個門兒——不要攔阻他。……
“整晚等他不見…”,整晚迎候著神秘事物的到來,而壹直不見其現身。壹夜漆黑之中睜著明亮的雙眼在盼望。顯然,這是個能在夜裏醒著的人。對於在時代的蒼茫暮色中能壹直保持精神迎望的人,世界算什麽,只要神和內心的如期到來。可是,這個追求神秘事物的人或許太疲憊了,他壹心外鶩,忽略了內心的另外壹條隱秘的道路。於是,在舉世歡騰、白晝降臨之際,自己卻又悄然進入了夢鄉——這是所有精神追逐者的***同命運。他們總是與這個世界背道而馳,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依憑壹己的信念來對抗這個現實的巨靈、俗世的洪流。
“又怕清晨 他忽然來到我門前,……”
神的旨意總是幽微莫測的,很難依憑人類淺薄的理性加以推斷,他的到來總是意外的:他可以在夜色中如期而至,也可以象太陽壹樣地光芒展現。“我將象賊壹樣地到來”,是的,“賊”就是意外,意外就是“賊”,只有警惕的人,才會照顧得如此周全,世界和生理的睡眠並不能敗壞他們的精神知覺。
有人曾經問甘地,冥想應該回到洞穴裏,象妳這樣為整個世界而奔波的人又如何能夠保持心靈的寧靜,持守冥想呢?甘地說,我隨身攜帶著洞穴,而有些冥想者卻恰恰相反,在洞穴裏面還帶著壹個嘈雜的社會,其實,真正重要的不是環境,而是心靈。
“啊,朋友,給他留個門兒——不要攔阻他。…”
即使睡覺,精神也是敞開的,即使內心疲憊也要保持精神的暢通,即使在白晝裏也要保持夜的警惕,“不要攔阻他”,“他”是無邊界的,是鋪天蓋地的,只有內心死亡的人,才會堵住神秘芳香的道路,但人的心靈是如何的柔弱,而疲憊又是那麽地深刻:
“若是他的腳步聲沒有驚動我,請不要喚醒我。我不願意小鳥嘈雜的合唱和慶祝晨光的狂風,攪擾了我的睡夢。即使我的主突然出現在我門前,也讓我無擾地睡眠。…”
睡眠和沈默壹樣是與世界的某種妥協,是壹種生理的休息,又是壹種將精神的火焰暗藏的行為,況且每壹個人都只有壹條到達神的道路,這是時間的宿命,所以——“我不願意小鳥嘈雜的合唱和慶祝晨光的狂風,攪擾了我的睡夢…”
本來,心靈富足的人是不需要外界援助的。但人的力量又那麽地弱小,內心的疲憊又那麽地超乎想象,而人的理性,在所有神秘事物面前又是何等地微賤,所以他很快就被睡眠覆蓋而迷失了自我:
“即使我的主突然出現在我門前,也讓我無擾地睡眠。…”
這時也許該等候的只能是神的輕輕呼喚:“妳在哪裏?”
據《聖經?創世紀》記載,亞當、夏娃墮落後,神的第壹道聲音到達他們的耳際的就是——“妳在哪裏?”這是何等仁慈的呼聲啊!
當妳迷失本性、面目全非時,神會問:“妳在哪裏?”“妳還在嗎?”對,妳還在嗎?妳在妳在的地方,還是妳在妳不在的地方?妳有沒有離開了妳自己?妳有沒有被世界所分裂?神的話語持久地回響,在每壹片巖石和樹葉底下。
印度原本就是壹個泛神論思想濃郁的國度,而泛神論又是最符合人類理智的信仰形式,但泰戈爾顯然更加推崇《吠陀經》、《奧義書》中的哲學精神和神秘思維:梵(Brahman)的宇宙本源性。
而且在《吉檀迦利》中,泰戈爾更是直接賦予了“梵”以人格。以人格神的面目來參與人的覺醒;以愛的撫摸和微笑,來加以援手和協助。
“呵,我的睡眠,寶貴的睡眠,只等著他的觸摸來驅散。呵,我緊閉的雙眼,只在他微笑時睜開,當他站在我面前,如同酣眠中浮現的夢。…”
神的到來,好象壹場夢,在黑暗的睡眠中浮現,他的觸摸又象壹道富足的電流,擊碎了覆蓋的睡眠,他的微笑象壹種隱秘的暗示,讓朦昧的雙眼開始印出神的光芒。壹切的昏惑將煙消雲散!壹切的愚頑也將灰飛煙滅!
是的,因為這時內心的暢美之境已然到來:
“讓他作為最初的光明和形象,呈現在我的眼前。讓他的目光成為我覺醒的靈魂中最初的歡悅。讓我自我的回歸成為對他直接的皈依。”
“讓他作為最初的光明和形象,呈現在我的眼前。讓他的目光成為我覺醒的靈魂中最初的歡悅。”這壹場意外的驚喜,這場睡夢以外的到來,這場與世界無關的降臨,將最初的心魂完全喚醒了:
“讓我自我的回歸成為對他直接的皈依。”
這裏,神示已經完全得以展露:人,只有通過自我才能找到通往神的道路!
《奧義書》和《吠陀經》追逐的是:梵我壹如——通過內心才能抵達至高的梵的精神。古老的印度人都確信宇宙和心靈的同構,精神和存在的同壹。他們確信:由分裂走向完整的過程,也就是走向自我、走向神的過程;或者反過來講,走向自我、走向神的過程,也就是由分裂走向完整的過程。但需要警惕的是:人的自由意誌也可能會時時背叛整全的自我!
印度神秘主義大師奧修相信畢達哥拉斯、相信耶穌到過東方是有道理的,因為古希臘哲學和基督教信仰都不約而同地擁有與印度壹樣的品質:自我不僅僅是全然的自我,更是無限的分有;而回歸自我,也就是回歸無限,回歸神。
古猶太教曾經流傳著壹句神秘的格言:“人於母體洞悉宇宙,人離母體則忘卻宇宙。”柏拉圖就曾將人的誕生,視作人的肉身和心魂分裂的過程,世界開始擋開了靈魂的記憶,於是,人的整個壹生就陷入了不停地“追憶”的狀態:追憶前身、追憶原本整全的自我。這是柏拉圖展開哲學思辯最初的思想底線。
而法國基督徒帕斯卡兒也有壹句經典的語言:“人是被廢黜的君王”,所以人的壹生也就是行走在回歸王座、回歸自我的道路過程,這種回歸之路也就是重獲榮耀之路。
於是《吉檀迦利》47首說:
“讓我自我的回歸成為對他直接的皈依。”
於是《吉檀迦利》103首還說:
“在我膜拜妳時,讓我所有的詩歌聚集起不同的調子,匯成壹股激流,註入寂靜的大海。
在我向妳膜拜時,讓我的整個生命啟程回到它永恒的家鄉,象壹群懷鄉的仙鶴,日以繼夜地飛回它們的山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