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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其壹)·李白》原文與賞析

李白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李白《古風》***五十九篇,本詩居其首,屬論詩述誌之作。

開頭兩句,是詩人評論與思考的出發點: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詩序》雲: “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興廢也。”《詩經》中的“大雅”是西周的政治詩,這裏代表雅正中和的正統詩風。《論語·述而》: “子曰: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這裏就以“吾衰”代指孔子自嘆衰老。回顧詩歌發展的歷史,詩人不禁深深感嘆:隨著西周的衰落,象“大雅”那樣反映社會政治的詩篇早就無人創作了,但總還有孔子為之刪訂、傳習,使其精神得以張揚,而孔子老去以後,又有誰來弘揚這壹傳統的詩道呢?視《詩經》為詩歌的最高典範,視孔子為正統詩道的維護者和發揚者,這並非李白壹個人的認識,可以說是當時壹般詩人所***有的態度。當然,其著眼點並非《詩經》的形式,而是其強烈的現實意義與美刺作用。本詩就是從這壹基本觀點出發來評論詩歌發展的歷史和抒發自己的懷抱的。

李白

接著,詩人結合時代政治的特點分四個階段評述了詩歌的變遷與發展。

第壹階段是春秋到戰國時期: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平王東遷,周室衰微。《詩經·國風》中的“王風”,是周東都洛邑王城畿內的民歌,其第壹首《黍離》,表現周大夫見宗廟宮室毀壞的憂思,後人常用來作為“王風”的代表,有所謂“王風哀以思,周道蕩無章”(晉代謝瞻詩)之說。可是,春秋以後,這種有強烈憂國之情和現實之感的詩風猶如被委棄於草莽之中,戰國的詩歌園地荊棘遍地,雜草叢生,壹片荒涼。諸侯間龍爭虎鬥,相互吞並,到處是兵禍戰亂,直到秦用武力統壹中國為止。這樣壹個動亂的年代,哪裏還能顧及詩道的復興?

第二階段是戰國到兩漢: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正聲”是指“大雅”、“王風”等雅正中和之聲。“騷人”指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作家。《史記·屈原列傳》: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的中和雅正之聲已何其遙遠微茫,代之而起的是戰國後期屈原等人哀嘆國事、怨恨奸佞的《離騷》等作品。屈原以後,楚辭也逐漸衰頹下去,於是,漢代的司馬相如、揚雄等奮起力挽頹波,開拓了“賦”這壹“古詩之流”(班固《兩都賦序》),並使其汪洋恣肆,盛極壹時。這裏,詩人雖然把楚辭與漢賦看成相對於《詩經》正聲的“變”和“流”,但用的還是肯定語氣。

第三階段是魏晉以後: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憲章”是法則制度,這裏指古詩的法度。詩人認為詩歌發展中的興隆和衰退,雖然隨著時代的不同而千變萬化,但總的來說,作為古詩的法度是已趨淪喪了。建安(東漢獻帝年號)時代,三曹、七子與蔡琰的詩歌,慷慨悲壯,能反映社會現實,還具有“建安風骨”。建安以後,詩風則浮靡華艷,無足珍視。李白壹向崇尚清新自然的風格,反對華靡綺麗的詩風,但所謂“不足珍”者,只是與前代詩歌相對而言,並非真的認為六朝詩歌壹無可取。事實上,李白對六朝詩人庾信、謝靈運、謝朓等相當敬重,特別推崇謝朓,有“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之句。

第四階段是初盛唐: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垂衣”,原指無為而治,《周易·系辭下》: “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這裏是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的意思。詩人贊美自己所處的正是聖明時代,這才恢復了古代的淳樸之風。社會安定,崇尚自然,眾多才士適逢清明盛世,乘著大好時運,充分施展各自的才華,猶如“飛鳴振羽,騰龍躍鱗”(王彪之《登會稽刻石山詩》)。詩歌的形式和內容都很出色,競相發出耀眼的光輝,眾多的作品就象繁星布列於秋夜的天空。詩人滿懷熱情,盛贊當代詩苑的繁榮景象,並歸功於政治的清明,其喜悅自豪之情溢於言表。所謂“復元古”,也需靈活地看,並非真的恢復上古詩歌的面貌,而是擯棄綺麗華艷的詩風,發揚詩歌反映現實、美刺比興的傳統,崇尚“清真”、“文質相炳煥”,所以名曰“復元古”,實為創新風,是古代詩歌傳統的新發展。

在回顧與評析歷代詩歌的變遷發展後,詩人以高度的責任感和強烈的自信心,申述了自己的誌向抱負: “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孔子序《書》刪《詩》作《春秋》,直到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西狩獲麟,他記下了這壹條後才停筆,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光輝業跡。孔子作《春秋》止於“獲麟”,是感於仁獸出於亂世,後兩年即卒。詩人用這壹典故,顯然不是感慨世衰,而是表達壹種信念,壹定要創造出眾人矚目的驚世之作,象孔子那樣,寫到“獲麟”時才放下手中的筆。在這裏,詩人那“濟蒼生”、“安社稷”(《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抱負和“天生我材必有用”(《行路難》)的自信躍然紙上。

昌黎雲: “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太白則雲: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是從來作豪傑語。“不足珍”,謂建安以後也。《謝眺樓餞別》雲:“蓬萊文章建安骨。”壹語可證。(沈德潛《唐詩別裁》)

青蓮壹生本領,即在五十九首《古風》之第壹首,開口便說:《大雅》不作,騷人斯起,然詞多哀怨,已非正聲;至揚、馬益流宕,建安以後,更綺麗不足為法;迨有唐文運肇興,而已適當其時,將以刪述,繼獲麟之後。是其眼光所註,早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直欲於千載後上接《風》《雅》。蓋自信其才分之高,趨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趙翼《甌北詩話》卷壹)

王氏士禎曰: “唐五言古詩,李白、韋應物超然復古”。按左司五古,高步三唐,然持較青蓮,色味不欠,形神頓跼,似難連類而及……李白胸次高闊,直將漢、魏,六朝壹氣鑄出,自成壹家,拔出建安以來仰承《三百》之緒,所謂“誌在刪述”、“垂輝千春”者也。(潘德興《養壹齋李杜詩話》卷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