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布萊希特·可憐的布萊希特》經典詩文賞析
壹
我,布萊希特,原在幽暗的森林。
是母親把我帶進城市,
那時,我還在她的腹中躁動。
但森林的寒冷卻永伴我的心靈。
二
鋪著柏油馬路的城市是我的家。
從壹開始,我就在這兒接受死亡前的聖禮。
雪茄,燒酒,以及報紙上汙穢的消息。
我曾迷惘,猜疑,但最終竟也滿意。
三
我對這兒的人十分友好,
按照他們的習俗高戴禮帽。
我說:妳們是極特別的有味動物,
又說: 咱們彼此彼此,這無關緊要。
四
上午,我在我的那些搖椅裏,
有時安放上幾個女人。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她們,
並對她們說:妳們對我,千萬不能信任。
五
傍晚,我把壹些男人聚攏在我的四周。
我們彼此稱呼“紳士”,毫不別扭。
他們的腳搭在我的桌子上,說:
壹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沒有問:什麽時候?
六
清晨,冷杉的枝條滴雨,象在撒尿,
鳥們,這些討厭的家夥,又開始喧囂。
我喝幹酒杯,扔掉煙頭,
躺到床上,卻怎麽也睡不好。
七
我們是輕松的壹代人,
坐在堅固的房子裏,悠閑而開心。
(這樣我們就該在曼哈坦島上造起“甲殼”,
細瘦的天線也能給大西洋帶來歡欣。)
八
最後,留在城裏的,只有穿它而過的風!
使進餐者開心的房舍,也被風吹空。
我們知道:我們是臨時的過客,
在我們之後,更沒有什麽值得稱頌。
九
當地震發生的時候, 我將不會
因苦味讓我的弗吉尼亞停止燃燒。
我,布萊希特,本不願到這裏來,
從幽暗的森林,在母親腹中,在那樣早的時候。
(馬樹德 譯)
把戲劇因素引進詩歌,形成壹種“角色抒情詩”,即運用類似戲劇獨白的方式, 揭示人物心理、性格特征,避免直抒作者胸臆,但又表現了自己的思想觀點, 是布萊希特早期詩歌的特點。他的早期詩歌大多是歌謠體的敘事詩,並且嚴格押韻,便於譜曲詠唱。這首詩便充分體現了詩人早期詩歌的這些特點,也是他早期詩歌最為人熟知的壹首,或者可以說是他早期詩歌的代表作。
這首詩以《可憐的布萊希特》命名,詩正文中用近似口語的“我”作自我介紹,向讀者描繪出了壹幅在現代社會中空虛的“布萊希特”的自畫象。然而在詩歌中的“我”的後面卻有另壹個“我”——作為詩人的“我”無時不在沖擊著詩歌中的“我”,無時不在借“布萊希特”之口表達詩人的感受,使詩人自己的情緒充滿字裏行間。詩歌壹開始便讓讀者想到某個戲劇中的人物——詩歌中的布萊希特——穿著晚禮服站在舞臺的前面,面向觀眾,開始向人們介紹他自己在現代社會中的感受和經歷。 “我,布萊希特,原在幽暗的森林。/是母親把我帶進城市。”語氣那麽輕松自如,然而讀者的內心卻伴著“他”在母親腹中的躁動開始震顫, 仿佛有壹個聲音用壹個更隱秘的方式在告訴讀者:別相信這種輕松。從森林到城市並不只是位置的轉移,它意味著人從單純的童年進入紛繁的成人期,意味著人類經歷了誠實的遠古時代進入令人眼花瞭亂的現代社會。然而這種進展是自然而來的, “是母親把我帶進城市”, 依稀間“我”似乎還能回憶起森林,盡管森林是寒冷的, “但森林的寒冷卻永伴我的心靈。”在此, 詩人在第壹節最後壹句裏用精練的語言利用詩歌中的“我”準確地表達了自己對童年,對人類的童年時代的懷念之情。緊接著,詩人利用詩歌中的“我”在第二節壹開始便在讀者面前展現出壹個鋪上柏油馬路的現代西方城市。那兒的人雖生猶死,無時不在“接受死之前的聖禮”。“雪茄,燒酒,以及報紙上汙穢的消息”也曾使人“迷惘、猜疑、但最終竟也滿足”,於是人們顯得彼此友好, “高戴禮帽”,彬彬有禮,似乎心滿意足。人啊!“妳們是極特別的有味動物”,除此之外,還能說些什麽呢? “布萊希特”的運應能力和這種對失望的隱藏能力盡管讓人吃驚,然而,在現代社會中的每壹個人不也正是壹樣嗎? “咱們彼此彼此,這無關緊要。”人們無所顧忌,更沒有道德和責任的概念, 帶著沒有信仰的空虛的心靈,整天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男人與女人互相調情,玩弄。盡管他對她們說: “妳們對我, 千萬不可信任”,可是有誰會留意這些話?男人們聚在壹起喝酒,抽煙,“彼此稱呼 ‘紳士’, ”口中說著“壹切都會好起來”,然而腳卻搭在桌子上。人們盡管裝出壹副冷靜、輕松的模樣, “悠閑而開心”,然而內心卻空虛、無聊、煩燥不安,甚至對壹直被人贊為最有詩意的雨和鳥兒也感到厭倦: “冷杉的枝條滴雨,象在撒尿,鳥們, 這些討厭的家夥,又開始喧囂。”讀到這裏,有些讀過艾略特詩歌的讀者便會想到這首詩與《荒原》在現代社會的認識上是何等的相似。如果說詩人在前面七節把自己的感情隱於詩歌中的“我”中,描寫了在現代社會中人們空虛的心靈,那麽,在八、九兩節,詩人則是更加明確地把自己的感情流露在“布萊希特”上,借詩歌中的“我”感嘆整個世界的空虛,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去。 “留在城裏的,只有穿它而過的風”。壹切的壹切都將被風吹落。人們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 僅僅是“臨時的過客”。這個世界沒有什麽可留連的,即使發生地震, “我”也將泰然自若,等待死亡的來臨, 決不會因此讓“我”的弗吉尼亞(壹種雪茄)停止燃燒, 因為“我”“本不願到這裏來”,表達了詩人對現代社會的厭倦,以及對童年時代的懷念之情。
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