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詩到底有多?爛?呢
中國歷代國家領袖中,最熱愛舞文弄墨的,莫過於清代乾隆皇帝。
乾隆不僅是小吃題名專業戶,還是中國歷史上寫詩數量最多的人。據統計,現存乾隆詩作***計 43584 首,幾乎抵得上壹部《全唐詩》。
對於這樣的成就,乾隆自己頗為得意。在生命的最後壹年,他驕傲的宣稱:「余以望九之年,所積篇什幾與全唐壹代詩人篇什相埒(相等),可不謂藝林佳話乎?」
只可惜,乾隆的「藝林佳話」在當代徹底破產。今天談起乾隆,無論談論者是否真的具有文學鑒別能力,其詩作與品味都已淪為笑柄。
乾隆的詩到底有多爛?主要問題出在哪?怎樣以正確的姿勢把他批判壹番?
乾隆的詩爛在哪
乾隆的詩多而爛,對於大多數文史愛好者已是常識。只是他的詩到底爛在哪,卻長期缺乏正面回答,流行的解釋大多難以成立。
例如,互聯網上長期流傳著壹些所謂的乾隆詩作,被視為其水平低劣的明證:
壹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九片十片十壹片,落入梅花都不見。
遠看城墻齒鋸鋸,近看城墻鋸鋸齒。
若把城墻倒過來,上邊不鋸下面鋸。
其實,這些詩句並不見於乾隆的《樂善堂全集》與《禦制詩集》,不過是虛構的笑話段子,與乾隆根本沒關系。
另壹種看法則從數量下手,直覺認為乾隆作詩既然如此之多,質量自然不堪入目。
然而,南宋大詩人楊萬裏壹生作詩兩萬余首;陸遊晚年把詩當日記寫,傳世近萬首中壹半以上是老年高密度創作,甚至留下了「洗腳上床真壹快」的敗筆。
陸遊歷來以愛國詩人示人,但愛國題材只占其詩歌總數的壹小部分
但他們的地位仍遠超那些精雕細琢壹輩子的小詩人,可見創作數量與其總體水平沒有必然聯系。
那麽,乾隆的詩究竟爛在哪裏?
回答這個問題,需以傳統詩學來考察其數量龐大的存世詩作。長期以來,只有錢鍾書的《談藝錄》做過專業的點評。
錢鍾書
錢鍾書指出,乾隆詩的技術特征包括好用「當句對體」、對仗糾纏堆砌等。而他對乾隆最激烈的惡評,則針對著其濫用虛字的毛病:「清高宗亦以文為詩,語助拖沓,令人作嘔」;「兼酸與腐,極以文為詩之醜態者,為清高宗之六集。」
錢鍾書為何對乾隆如此反感?濫用虛字又怎樣影響了其詩的藝術性?
這得從「語助」和「以文為詩」兩個概念說起。
傳統文學中的「虛字」「語助」,是指文章中無實際意義、用於強化情感和邏輯關系的字詞,如之、乎、者、也、其、或、所、以等等。在中古之前,最常見於史傳、策論、序跋之類的散文文體。
《蘭亭集序》中便大量運用虛字
早期唐詩絕少在中間兩聯運用虛字。中唐之後,「以文為詩」理論興起,提倡用散文句式寫詩,運用範圍才逐漸擴大。在這類詩裏,虛字能起到強化語氣、銜接邏輯的作用,使敘事和議論流暢自如。如蘇軾《石蒼舒醉墨堂》,就是其中上品: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
何用草書誇神速,開卷惝怳令人愁。
我嘗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年瘳。
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遊?
然而到了乾隆這裏,「以文為詩」被徹底念成了歪經。
乾隆寫詩極愛用散文句法,晚年詩幾乎無壹不用虛字。但這種技巧運用與語言美感完全不搭邊,如下面這些《禦制詩集》裏的作品(虛字加粗標出):
慎修勸我莫為詩,我亦知詩可不為。
但是幾余清宴際,卻將何事遣閑時。
以書記起用,古有今則無。
有之祇壹人,曰惟觀承夫?
然僅能如此,誠亦蒿目予。
徒以蒞任久,稍與姑息俱。
未至大狼藉,何必吹求吾。
成全良已多,詎非佳事乎。
本朝善治河,靳輔齊蘇勒。
斌實可比靳,弗徒保工急。
至其於齊也,有過無不及。
惟是閉三壩,自信過於力?
這些只有格式像詩的東西,要麽像村幹部講話壹般拖沓無聊,要麽就像「然僅能如此」「自信過於力」這樣,讓人壹眼看穿強行湊句的尷尬。難怪錢鍾書稱其「極以文為詩之醜態」,對其深惡痛疾。
乾隆為什麽會把詩寫成這樣?
事實上,濫用虛字只是乾隆詩體崩壞的縮影。
中國詩的壹大特長是善於描寫意象,融情於景,壹首詩的詩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此。然而在乾隆晚期的詩作中,意象描寫完全被邊緣化,很多作品通篇沒有壹個意象,連賞花觀池之作,都寫成了流水賬、發牢騷和端著架子講道理:
往歲山莊八九月,桂先菊後例觀之。
秋遲回蹕早如昨,桂菊卻憐兩負期。
池上居詩不可無,識將歲月以詳乎。
明來昨往今非住,老至壯過幼更徂。
設曰鮮民慚視彼,惟斯育物未忘吾。
對時中有權衡在,肯作吟風詠露徒。
但乾隆偏偏對這種寫法極為自信,甚至公然宣稱「拈吟終日不涉景,七字聊當註起居。」
明白這壹點,就不難理解乾隆為何濫用虛字,其作品又為何遭人惡評。
因為乾隆完全不在乎營造意境,只顧把自己的各種感想寫成五言或七言的句子,只能用大量虛字來組織句法、湊字湊韻。這樣的詩自然無詩意可言。
他發來發去的感想,無非是勤政愛民、謙虛自省、關心民生等固定套路,內容單調無聊,句法又爛俗拖沓,再加上壹天幾十首的批發產量和自我感覺良好的姿態,實在很難不遭人嫌棄。
乾隆的另壹愛好是把詩題在各種文物或器物上,尤其顯得無自知之明。圖為《富春山居圖?子明卷》局部,現代鑒定為偽作,但被乾隆視為真跡
除了前面的幾種觀點,還有人用「詞臣代筆說」來攻擊乾隆的文學水平。不過,既然《禦制詩集》裏的作品已如此不堪,爛法還都高度相似,再追究個別詩句是否由詞臣潤色或代筆,實際上毫無意義。
而且,被今人視為爛詩的上述特征,其實是乾隆有意追求的結果。
乾隆爛詩進化史
與多數人的偏見不同,乾隆自幼便接受了頂級的漢學教育,年輕時反而不乏水準之作。如下面這首古體詩,便是他當皇子時的作品:
秋陽皎皎秋風起,千山萬山收紅紫。
南苑平蕪曉色寒,遊絲白日長空裏。
我從前歲罷秋圍,經年未到南海子。
重來歷歷憶舊遊,真教見獵心猶喜?
乾隆當皇子時打扮成文士的畫像
乾隆當皇子時打扮成文士的畫像
事實上,乾隆的詩完全遵循著越寫越爛的退化規律。
有研究者按時間順序閱讀乾隆每年元旦時的詩作,結果發現,乾隆早年對詩的態度與晚年大為不同。在登基後的前幾年裏,他創作的詩歌數量極少,到乾隆十年(1745)之後,每年數量才逐漸提高。
乾隆早期風格更類似於傳統的唐代宮廷詩體,而前述的爛詩特征到晚年作品中才較明顯。其濫用虛字的習慣,則是自乾隆二十年(1755)才越發嚴重起來的。乾隆最爛的詩,幾乎全是晚年作品。
如乾隆五十七年(1799)題在五臺山塔院寺的禦筆詩:「兩塔今唯壹尚存,既成必壞有名言。如尋舍利及絲發,未識文殊與世尊。」
乾隆的詩為何越寫越爛?
與尋常印象不同,乾隆並未在當上皇帝後自我膨脹荒廢詩藝。恰恰相反,他常在詩文裏寫到檢視舊稿時的反思心得。其詩歌風格的變化,正來自長期的學習和思考。
而他學習的對象,都是文學史上鼎鼎有名的大家:杜甫、元稹、白居易。
乾隆最敬仰的詩人是杜甫,曾在多個場合表達其敬意。不過,乾隆對杜甫優點的認識並非句法格律的工巧,而是其每句詩都能體現忠君愛國的政治立場。與之相比,李白則因自由散漫遭到惡評:「李杜劣優何以見,壹懷適己壹懷君。」
杜甫有壹類作品,因反映了當時的歷史事件而被稱為「詩史」,尤其得到乾隆推崇。乾隆晚年自道其作詩宗旨:「予向來吟詠,不為風雲月露之詞,每有關政典之大者,必有詩記事?方之杜陵詩史,意有取焉。」
也就是說,乾隆的詩之所以只顧敘事說理而不顧描寫意境,甚至把每天的批奏折的感想寫成流水賬,正是學習杜甫「詩史」的成果。
乾隆晚年「詩史」的另壹特點是在記事的詩句後附上長長的腳註,詳細註明相關事件。如上圖「去歲青黃異漲逢」壹句後的腳註長達 215 字。
在創作實踐中,乾隆最喜歡的詩人是元稹和白居易,集中體現為其詩集中數量龐大的追和與模仿作品。
在《樂善堂全集》與《禦制詩集》中,乾隆追和白居易詩*** 20 題,追和元稹 9 題*** 111 首;標題寫明模仿元稹者 6 題 86 首,模仿白居易者 10 題 59 首。
需要說明的是,元稹和白居易的詩歌都是以句式通俗淺白、內容強調政治教化而聞名的,素有「元輕白俗」之說。
乾隆將這種理念更進壹步,便造就了其「題韻隨手拈,易如翻手成」的批發式作詩法,和復述文件般的詩句。
不難發現,乾隆學習杜甫與元白的動機,具有高度的政治性。乾隆寫下這些爛詩,既是要用詩的形式向大清臣民講政治,也是要讓後人看到他壹生的功勞和德行,千萬不能像李煜那樣的亡國之君。
乾隆對文學政治性的敏感,集中體現於他在位時多達 135 起的文字獄裏。內閣學士胡中藻的詩裏有壹句「壹把心腸論濁清」,乾隆怒斥其「加濁字於國號清之上,是何肺腑!」終將他滿門抄斬。
因此,面對這位學詩學到走火入魔、但又掌握著大義名分、頗有理論自信的皇帝,詞臣們能做出的唯壹合理的反應,便是拼命贊美皇帝的詩作水平。
如大學士紀曉嵐肉麻的吹捧道:
「自古吟詠之富,未有過於我皇上者......是以聖學通微,睿思契妙,天機所到,造化生心。如雲霞之麗天,變化不窮,而形容意態,無壹相復;如江河之紀地,流行不息,而波瀾湍折,無壹相同?」
錢載、翁方綱和劉墉等人,還大量創作模仿「禦制體」的詩與乾隆唱和。皇帝看到詞臣們爭相采用自己的寫作技巧,自會認為他們的贊賞並非客套奉承,寫起爛詩來更加堅定。
不過,乾隆絕不是「以文為詩,語助拖沓,令人作嘔」的最後壹人。壹九五八年,郭沫若在視察河北張家口時寫下了這樣壹首詩:
口蘑之名滿天下,不知緣何叫口蘑?
原來產在張家口,口上蘑菇好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