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照西京2,心中自不平3。
牙璋辭鳳闕4,鐵騎繞龍城5。
雪暗雕旗畫6,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7,不作壹書生。
1.《從軍行》:樂府舊題,屬《相和歌辭·平調曲》,多以軍旅戰爭之事為題材。
2.蜂火:古代邊防報警的信號。從邊境到內地,沿途高築烽火臺,有敵情就在臺上點火示警,根據敵情之緩急,逐級增加烽火的炬數。照西京:是說報警的烽火已經照達西京(長安),表明敵情嚴重。
3.不平:難以平靜。
4.牙璋:調兵的符牒。兩塊合成,朝廷和主帥各執其半,嵌合處呈齒狀,故名。這裏指代奉命出征的將帥。鳳闕:漢武帝所建的建章宮上有銅鳳,故稱鳳闕。後來常用作帝王宮闕的泛稱。
5.鐵騎:精銳的騎兵,指唐軍。繞:圍。龍城:漢時匈奴大會祭天之處,故址在今蒙古國鄂爾渾河東側。這裏泛指敵方要塞。
6.“雪暗”句:大雪彌漫,落滿軍旗,使旗幟上的圖案暗淡失色。雕:原意是草木枯敗雕零,此指失去了鮮艷的色彩。
7.百夫長:泛指下級武官。此指贛江。
五言律詩是唐詩的主體,其形式與格律在初唐時已經完成。五律的壹切規律和創作方法,可以通用到其他詩體,為此,這裏我們再講壹首五律,順便補充講壹點關於律詩的基礎知識。
楊炯是華陰縣(今陜西華陰)人。高宗顯慶六年(公元六六壹年),被舉為神童,送入朝廷,授校書郎,才只十壹歲。永隆二年(公元六八壹年),為崇文館學士,遷詹事、司直。他也和王勃壹樣,自以為有才,對人態度傲慢,武則天當政時,降官為梓州司法參軍。三年任滿,改任盈川縣令(今四川筠連縣),卒於任所。後人稱他為楊盈川,他的詩文存於今者,稱《楊盈川集》。
這首詩,先要講題目。“從軍行”本來不是詩題,而是壹個樂府曲調的名詞。遠在西漢時代,漢武帝喜愛音樂歌曲,建置了壹個中央音樂院,名為“樂府”。他聚集了著名的音樂家和詩人,收集全國各地民歌,制定許多新的歌曲,頒布天下,供公私演奏。這種歌曲,稱為“樂府歌曲”。配合這種歌曲的唱詞,稱為“樂府歌辭”①,或稱“樂府詩”。在中、晚唐的時候,又稱“歌詩”。從形式來講,它們有五言的,有七言的,也有三、五、七言混合的,壹般都是歌行體詩,采用律詩體的很少。從作用來講,它們是給伶人歌伎唱的。詩與樂府詩的區別,不在於形式,而在於能唱不能唱、或譜曲不譜曲。
這裏,必須補充壹下,在漢代以前,所謂“詩”,就是指能唱的曲詞。壹部《詩經》,三百零五首詩,都是可以唱的。到了秦漢時期,古詩已失去了曲譜,這個“詩”字漸漸成為文學形式的名詞。在東漢時期,譜曲歌唱的稱為“樂府歌辭”,《詩經》式的四言詩,稱為“詩”。當時新流行韻五、七言詩,稱為“五言”或“七言”。可以想見,“詩”是四言詩的傳統名詞,五、七言詩還不算是詩。剛才我說,能唱的稱為“樂府歌辭”或“樂府詩”,不能唱的稱為“詩”,這是魏晉以後的文學概念。
《從軍行》是漢魏流傳下來的樂府歌曲。漢魏詩人作“從軍行”,是樂府曲辭。但是到了唐代,《從軍行》古曲已經不存在了,楊炯作這篇《從軍行》,只是用古樂府曲調名為題目,而這首五言律詩,事實上是不能配合樂曲歌唱的。在這種情況下,這個詩題稱為“樂府古題”。它並不表示這首詩的曲調,而是表明這首詩的內容。因為每壹個古代樂府曲調,都有壹個規定的內容。例如《孤兒行》是描寫孤兒生活的,《從軍行》是反映從軍的辛苦的。楊炯做了這首五言律詩,用了這個樂府古題,但詩的內容已不同於漢魏時代的《從軍行》,可知初唐詩人用樂府古題作為詩題,大多已失去了古義。這壹種體式的詩,很難分類,可以列入“樂府詩”壹類,也可以列入“五言律詩”壹類。
這首詩的寫作方法也是壹般的,只要先讀第壹聯和第四聯,整首詩的內容都清楚了。第壹聯“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意思是說,邊境上有敵人來犯,警報已傳遞到長安,使我心中起伏不平。為什麽心中起伏不平呢?因為自己只是壹個書生,沒有能力為國家禦敵。於是第四聯接下去說:“我寧可做壹個小軍官,也比做壹個書生有用些。”周武王的兵制,以百人為壹隊,隊長稱“百夫長”。後世就用以表示下級軍官。
第二聯說:領了兵符,辭別京城,率領驍勇的騎兵去圍攻蕃人的京城。牙璋即牙牌,是皇帝調發軍隊用的符牌。鳳闕,指京城,不是壹般的城市,與城闕不同,漢朝時,大將軍衛青遠征匈奴,直搗龍城。這龍城是匈奴首領所在的地方,也是主力軍所在的地方。匈奴是遊牧民族,龍城並不固定在壹個地方,唐人詩中常用龍城,意思只是說敵人的巢穴。
第三聯是形容在西域與敵人戰鬥的情景。圍困了敵人之後,便發動殲滅戰,其時大雪紛飛,使軍旗上的彩畫都雕殘了,大風在四面八方雜著鼓聲呼嘯著。這時,正是百夫長為國效命的時候,壹個書生能比得上他嗎?
此詩第二、三聯只是修飾部分,對詩意並無增加。這正是律詩初形成時的風格,藝術手法還沒有發展到高度。
關於此詩的主題思想,有兩種看法:唐汝詢在《唐詩解》中以為是作者看到朝廷重武輕文,只有武官得寵,心中有所不平,故作詩以發泄牢騷。吳昌祺在《刪訂唐詩解》中以為作者看到敵人逼近西京,奮其不平之氣,拜命赴邊,觸雪犯風,以消滅敵人,建功立業,不象書生那樣無用。前者以為這是壹首諷刺詩,後者以為這是壹首愛國主義的述誌詩。這樣,從第二聯以下,二人的體會都不同了。我以為吳昌祺的理解比較可取,因為第壹聯已說明作者心中的不平是為了“烽火照西京”,如果說他是為了武人顯赫而心有不平,這壹句就不應該緊接在“烽火”句下了。
五、七言八句律詩,壹***四個韻腳,在第二、四、六、八句尾。例如《野望》這首詩,“依”,“暉”、“歸”、“薇”,是韻。“依”字是第壹個韻,稱為“起韻”。起韻壹定,以後就得跟著用同韻的字。但《杜少府》的第壹句“城闕輔三秦”,這個“秦”字已經是韻腳了。這首詩有五個韻:“秦”、“津”、“人”、“鄰”、“巾”。現在,《從軍行》第壹句“京”字也是韻,這首詩也有五個韻。在這裏,我們註意到律詩的兩種協韻法。
律詩壹般都用平聲韻。這就意味著每首律詩第二、四、六、八句的末尾必須是平聲字。於是,第壹、三、五、七句的末尾相應地必須用仄聲字。《野望》第壹句“東臯薄暮望”,這個“望”字是仄聲字,不必協韻,故這首詩的起韻是第二句的“依”字。但律詩第壹句末尾也可以用平聲字,例如《杜少府》和《從軍行》。這第壹個平聲句尾必須與第二句的起韻協韻。因此,這樣的詩,就有了五個韻腳。但律詩的正格是用四個韻。第壹句尾的韻稱為引韻,不算入正韻。
關於律詩第壹句的格律,有兩句歌訣:“平起仄收”和“仄起平收”。起是指第壹句第二字,收是指第壹句第五字(七言律詩則指第七字)。“東臯薄暮望”,“臯”是平聲,“望”是仄聲,這是平起仄收。“烽火照西京”,“火”是仄聲,“京”是平聲,這是仄起平收。這兩種句法的聲調不壹樣,影響到以下七句的聲調全不壹樣。平起仄收的律詩聲調高亢雄壯,仄起平收的律詩聲調較為低沈柔婉。唐人律詩以平起仄收為正格,仄起平收為變格。
學習或欣賞唐詩,要在具有四聲平仄的基礎知識上註意其對偶,和聲和協韻。這是唐詩語言的三種藝術手法。對偶表現詩的文字美,和聲、協韻表現詩的音樂美。關於對偶與協韻,我們已經談到過壹些。現在要講壹講和聲,唐人也稱為調聲。
劉勰在《文心雕龍·聲律篇》中說:“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上句是和聲的定義,下句是協韻的定義。異音相從就是說平仄相從。平聲字要和仄聲字配搭。無論在壹句或壹聯中,平仄聲字必須有適當的配搭。從陳隋到初唐,詩人們已摸索到平仄配搭的規律。現在把《從軍行》全詩的平仄標出來,就易於體會平仄聲對詩句音調美的關系。
烽火照西京 平仄仄平平
心中自不平 平平仄仄平
牙璋辭鳳闕 平平平仄仄
鐵騎繞龍城 仄仄仄平平
雪暗雕旗面 仄仄平平仄
風多雜鼓聲 平平仄仄平
寧為百夫長 平平仄平仄
勝作壹書生 仄仄仄平平
我國漢族人民的語言或文字,通常用兩字組成壹個語詞,成為壹個語文音節。在每壹句五言詩中,第二字、第四字,最要註意和聲結構(七言詩還要註意第六字的和聲)。這首詩除第七句外,每句的語法結構都是兩個語詞(名詞)加壹個動詞或副詞。例如:
烽火——照——西京
鐵騎——繞——龍城
而第七句則是:
寧為——百夫長
但是在吟誦的時候,這三句都會讀成:
烽火——照西——京
鐵騎——繞龍——城
寧為——百夫——長
這裏就可以看到第二字和第四字的重要,語法結構和音節結構出現了矛盾。許多人朗誦古詩,只會按照語法結構讀。所以讀不出詩的音節美來。看了《從軍行》的平仄表,妳可以發現,在第壹句之中,第二字如果是仄聲,第四字壹定要用平聲。在壹聯之中,上句第二字如果用仄聲,下句第二字必須用平聲。第四字也同樣。這就叫“異音相從”。第二聯上句,即全詩第二句,應當仍和第壹句異音,而與第二句音調相同。接下去,第三聯上句應當和第二聯下句音調相同,而和第二聯上句異音。第四聯也是同樣,上句和第三聯下句音調相同,而和上句異音。異音相從的方法,唐代人稱為“粘綴”。該用平聲字的地方,妳用了仄聲字,該用仄聲字的地方,體用了平聲字,這就犯了“失粘”的聲病。
如果妳有多讀五言詩的經驗,妳會發現五言詩的句法總是二字帶三字,即所謂“上二下三”上二字是壹個音節,下三字是壹個半音節。可以是壹二組合,例如“照西京”,也可以是二壹組合,例如“白日晚”,也可以是壹個三字名詞,例如“維摩詰”。這種三字組合的名詞絕對不能用在句子前面,造成上三下二的句式,就不可吟誦了②。
以上講的是五言律詩的和聲原則。這個原則也適用於七言律詩,不過七言律詩還要講究每句第六字的和聲。相傳有兩句歌訣,可以幫助記憶:
“壹三五不拘,二四六分明。”
這是說:律詩的每句,第壹、三、五字,可以不拘平仄,自由運用,但第二、四、六字必須按照和聲規律用平聲或仄聲字。這是指七律而言,對於五律,則應當說:“壹、三不拘,二、四分明。”壹、三、五雖然不拘,但平仄二字,聲調畢竟有區別,熟悉律詩聲調的人,在這些地方,還應當選用壹個聲音較美的字。
壹九七八年壹月十二日
① 這個“辭”字,魏晉以後,省作“詞”。但唐宋以後,“詞”字又多了些意義,在寫作文學論文時,最好保留古寫法,以示區別。本書在必要的時候,仍用“辭”字。
② 盛唐以後,出現了拗句,便突破了這個規律,有上三下二的五言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