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譯成現代漢語就是:
我本來知道,當我死後,人間的壹切就都和我無關了;但唯壹使我痛心的,就是我沒能親眼看到祖國的統壹。
因此,當大宋軍隊收復了中原失地的那壹天到來之時,妳們舉行家祭,千萬別忘把這好消息告訴妳們的老子!
這首詩是陸遊的絕筆。他在彌留之際,還是念念不忘被女真貴族霸占著的中原領土和人民,熱切地盼望著祖國的重新統壹,因此他特地寫這首詩作為遺囑,諄諄告誡自己的兒子。從這裏我們可以領會到詩人的愛國激情是何等的執著、深沈、熱烈、真摯!無怪乎自南宋以來,凡是讀過這首詩的人無不為之感動,特別是當外敵入侵或祖國分裂的情況下,更引起了無數人的***鳴。
陸遊所處的時代,正是我國歷史上民族矛盾異常尖銳的時代。在十二世紀初,我國東北地區的女真族建立了金國。在陸遊出生後的第二年,金國占領了北宋的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市);第三年把徽、欽二帝擄去,北宋亡國。而當欽宗之弟趙構逃到南方,在臨安(今浙江杭州市)建立了政權之後,不但不發憤圖強,收復失地,反而任命臭名昭著的漢奸秦檜做宰相,壹意向金人屈膝求和。紹興十二年(1142年)和議告成,趙構競無恥到向金國皇帝自稱臣子,並答應每年獻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跟金人劃淮水為界。從此北方的大好河山淪為金人的領土,北方的廣大人民橫被金人奴役,而南宋小朝廷也只是偏安壹隅,在敵人的威脅壓榨下茍延歲月。後來宋孝宗趙眘與金簽訂的“隆興和議”及寧宗趙擴與金簽訂的“開禧和議”,照舊屈辱求和。這種局面,當然是壹向反對民族壓迫的廣大漢族人民所不能容忍的。因此在這壹歷史時代,不知有多少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挺身而出,展開了不屈不撓的鬥爭,而陸遊則是他們在文學戰線上的傑出代表。
陸遊壹生經歷了北宋的末年和南宋的前半期。由於幼年在敵人入侵下倉皇逃難,以及家庭和親友的愛國言論的啟發教育,陸遊對當時的嚴重民族災難有著極其深刻的感受,因而早在青少年時期,就在心靈深處埋下了愛國復仇的種子。此後無論在朝廷和地方做官,到川、陜前線從軍,直至晚年在紹興老家閑居,這顆種子生根、發芽、挺幹、開花,雖然不斷遭到風雨的摧殘,卻也不斷地成長壯大,並且終於結滿豐碩的果實。清朝詩人趙翼的《甌北詩話》中有壹段話,說得十分概括,他說:
放翁十余歲時,早已習聞先正之緒言,遂如冰寒火熱之不可改易;且以《春秋》大義而論,亦莫有過於是者,故終身守之不變。入蜀後在宣撫使王炎幕下,經臨南鄭,瞻望鄠、杜,誌盛氣銳,真有唾手燕、雲之意,其詩之言恢復者十之五六。出蜀以後,猶十之三四。至七十以後,……是固無復有功名之誌矣,然其《感中原舊事》雲:“乞傾東海洗胡沙”,《老馬行》雲:“中原旱蝗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詔,壹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則此心猶耿耿不忘也。臨歿猶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之句,則放翁之素誌可見矣。
當然,這裏所謂“十之五六”,“十之三四”,只是粗略的統計,而且只是從數量上、表面上來看的;然而即此也可見陸遊的“素誌”是壹貫的,是自少至老歷久不渝的。尤其這首《示兒》詩是他生命終點所爆發出的愛國火花,也可看做他壹生愛國思想及詩作的總結。
歷代文人,凡是讀過《示兒》詩的無不為之感動。早在南宋當時,劉克莊就有壹首絕句說:
不及生前見虜亡,放翁易簀憤堂堂。遙知小陸羞時薦,定告王師入洛陽!
這是1234年金朝被蒙古族滅亡之後,南宋政府從淮西調兵進駐開封城內,並從開封分兵收復了洛陽之後,劉氏在興奮之際,想到陸遊的子孫壹定會遵從他的遺囑,把這個好消息祭告“乃翁”的。但是好景不長,那個歌舞湖山、奸臣當道的南宋小朝廷連暮氣已深的金兵尚且不能抵抗,更何況這“方張之寇”的蒙古大軍呢?多虧廣大愛國軍民奮起阻擊,才使得這個風雨飄搖的政權又延續了四十多年。這時南宋遺民林景熙寫了壹首《讀陸放翁詩卷後》,詞意極為沈痛,其末四句雲:
青山壹發愁蒙蒙,幹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這是說,陸遊臨終時以不見“九州同”為憾事,現在他的孫子們卻看到了種這局面,但是統壹中國的不是宋王朝,而是新興的元帝國,這樣的消息在家祭時怎樣告訴他老人家呢?以上所舉兩首詩,前壹首洋溢著“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激情,後壹首抒發了“亡國之音哀以思”的悲痛,壹喜壹悲,都是由《示兒》詩引發的。他們的愛國熱情與陸遊息息相通。
其他評述陸詩而特別提到《示兒》這首的,就我所見,不下三十余家(請參看我與孔繁禮同誌同纂的《陸遊研究資料匯編》),或者說它有宗譯“三呼渡河”之意,或者說它與杜甫“壹飯不忘”的忠君愛國相同,也有讀後嘆息泣下的,也有作詩同情寄慨的。足見這首詩情真語摯,感人之深!
但是以上諸人,大都是受了此詩的感染而引起***鳴,卻未暇對它的內容作細致的分析。值得參考和向讀者推薦的,要數當代朱自清先生的《愛國詩》壹文。在這篇文章裏,他把我國古典詩歌中的愛國詩分為三個項目:壹是忠於壹朝,也就是忠於壹姓;其次是歌詠那勇敢殺敵的將士;再其次是對異族的同仇。並指出第三項以民族為立場,範圍更為廣大。他認為陸遊“雖做過官,他的愛國熱誠卻不僅為了趙家壹姓。他曾在西北從軍,加強了他的敵愾。為了民族,為了社稷,他永懷著恢復中原的壯誌。”因此在歷代愛國詩中,他特別推崇這首《示兒》詩,並對它做了具體的分析:
《示兒》詩是臨終之作,不說到別的,只說“北定中原”,正是他的專壹處。這種詩只是對兒子說話,不是什麽遺疏遺表的,用不著裝腔作勢,他盡可以說些別的體己的話;可是他只說這個,他正以為這是最體己的話。詩裏說“元知萬事空”,萬事都擱得下;“但悲不見九州同”,只這壹件擱不下。他雖說“死去”,雖然“不見九州同”,可是相信“王師”終有“北定中原日”,所以叮囑他兒子“家祭無忘告乃翁”!教兒子“無忘”,正見自已的念念不“忘”。這是他的愛國熱誠的理想化;這理想便是我們現在說的“國家至上”的信念的雛形。……過去的詩人裏,也許只有他才配稱為愛國詩人。(見《朱自清選集》,1952年開明書店版)
朱自清本人也是壹個深情的愛國者,新、舊詩都作得很好,所以他對陸遊其人其詩的分析是深具慧心的。他從《示兒》詩中看到陸遊“愛國熱誠的理想化”,換言之,也就是陸遊愛國思想的進步性和它所達到的高度。關於這壹點,我們還可以進壹步略加說明和補充:第壹,陸遊熱愛祖國是和他熱愛人民的思想感情緊密結合的,既包括對“忍死望恢復”的中原“遺民”的深切懷念,也包括對“歲輦金幣輸胡羌”的南宋老百姓的同情與哀憫。其次是他對祖國不可分割的北方大好河山的系念,如“三萬裏之黃河”和“五千仞之太華”,以及“兩京宮闕”等等。再則是他對民族語言和整個民族文化的愛護,惟恐在異族的長期統治下遭到破壞與同化,以致“東都兒童作胡語”,甚至整個第二代都“羊裘左其衽”,改變了漢族的生活習慣,忘記了自己祖先的傳統(有關例證,詳見拙著《陸遊傳論》下編第四章)。這些才是他“但悲不見九州同”和熱盼“北定中原日”的主要原因,也是他愛國思想的根本內容。列寧說:“愛國主義就是千百年來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祖國的壹種最深厚的感情。”其中包括對家鄉、對祖國和對自己的人民、對優秀傳統的愛。陸遊詩裏所表現的思想感情正是這些。因此朱文聲稱:“過去的詩人裏,也許只有他才配稱為愛國詩人”,這個評價雖顯得過於強調,有抹殺他人之嫌,但為了指出特色,我們應該承認這是十分中肯而且公允的。
《示兒詩》是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產。如今,距陸遊寫出他的《示兒詩》雖已過去七、八百年,但詩中所表現的愛國熱誠,仍然催人淚下,發人深省。“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首詩裏“但悲不見九州同”的哀音,對祖國統壹,認同回歸,仍然是壹個有力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