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郁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極其直白質樸的古詩,兩千年之後的今天仍然不需要任何解釋就可以讀懂。全詩八句,除了第二句“郁郁累累”連用兩個疊字的形容詞來描摹和最後壹句“腸中車輪轉”運用了比喻還有些文藝味兒,其余六句都是平實如對面說話壹樣。可是在抒寫鄉思這壹最常見的永恒主題之壹的無數詩文中,那麽多文雅藝術的,或鋪陳具體、形容盡妙,或曲折委婉、細節動人的名篇,仍然覺得這壹首給我最深的感動;卻恰恰因為這直白質樸。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開頭兩句就讓人有想哭的感覺。悲時不泣而歌,不是豁達,只是無奈,苦中作樂而已;但是苦中作樂並不能掩蓋住那傷痛,所以歌也只能是悲歌。王昌齡有名句“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壹樣的苦中作樂,壹樣的愁情難抑,卻含蓄委婉得多。但這般心情若要細細思想才能體貼得到的話,雖然可能更見構思之妙、剪裁之功,卻未免讓讀詩人的感動打了些折扣了。“遠望可以當歸。”故鄉其實是望不見的。可是仍然要望;因為望得越遠,看到的景物也就離故鄉越近,似乎自己的身心也就離故鄉更近了些吧?就這樣——也只能這樣——強自寬慰。
“思念故鄉”,這壹句更是明白到不能更明白。好像有人說詩不可以這樣直白的,要寓情於景、寓情於物;何況“遠望可以當歸”已經把思鄉的意思表示得很清楚了。可是這壹句更明確的表白卻並不讓人感覺重復羅嗦,倒覺得只有這樣反復地、明明白白地說出才能把這思念之情表達得透徹。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如果說前面還是傷痛而強忍住淚水,那麽這兩句已經是欲哭無淚了。總有些東西會觸動我們的心靈,就像這句“欲歸家無人”。那個他朝思暮想也日夜想念著他的人,那個在他無時無刻不想歸去的家裏壹直盼著他歸的人,已經不在了。所有的思、所有的盼、所有的望,還有什麽意義?壹直當作目標來祈盼著的歸還有什麽意義?這是怎樣的傷痛和無奈!可是仍然不能停止對故鄉的思,仍然不能改變對歸家的盼,仍然要繼續向著故鄉的方向望。這又是怎樣的深情和執著!《老槍》裏妻子死在德軍手裏的男主角向作了遊擊隊長的妻子的情人隱瞞了德軍的行蹤;他要自己用那只老槍去復仇,他要讓她看壹看誰才是她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她已經不可能看到了。但是他仍然要去做,不惜生命。是同樣的傷痛無奈,也是同樣的深情執著。人類的基本情感與思維方式本來就是穿越時空而相通的啊。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故鄉既已無人,獨在的異鄉當然更無人,心思又怎能言?能對誰言?欲哭無淚,欲訴無言。言到此處,已不必再說,也無法再說;因為沒有任何語言能把心中的傷痛說清說盡。
這種思念,這種傷痛,這種無奈,今天仍然時時撞擊著很多人的心。只是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的現代都市人已經不再有“遠望以當歸”的機會;除非站到城市裏最高的那座建築的頂上——但是這幾乎肯定會引發壹起有民警和消防隊員參與的驚險事件並將自己送上第二天的當地日報和晚報,想來也不會有幾個人會僅僅為了望鄉而去壹試。幸好我們還有這首詩;讀著它,似乎自己也同詩人壹樣登上了高處在向著故鄉的方向眺望,那些不能忘記的人、不能忘記的物、不能忘記的場景在想象之中又壹壹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或許今天的我們在鄉思難抑、傷痛難忍時可以說:“讀《悲歌行》可以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