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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文字、有些影片、有些畫作等等,在問世之初並能得到世人的認可,甚至還會因此而遭到各種不公及誹謗。但多年以後,它們會因某種機緣重新走進人們的視野,獲得世人的尊崇,這便是經典的力量所在。
上世紀80年代,香港電影界掀起了壹股研究中國30、40年代老電影的浪潮,旨在挖掘壹些曾被忽略的作品,重新去衡量、定位它們在電影歷史中的作用。
在這批重新被定位的作品中,壹部1948年費穆導演的《小城之春》脫穎而出。該片由此獲得了諸多獎項,1995年,被評選為中國電影90年歷史上10部經典作品之壹;2005年,該片被金像獎評為百年百大電影第壹名;此外,《小城之春》也曾被英國電影雜誌《視與聽》評為影史TOP250的127名。
“《小城之春》是壹部曾被誤讀或被誤解的電影,當時的主流認為它是壹個頹廢、麻痹、蒼白、病態的電影,雖富有感染力,但卻有不良結果(焦雄屏)。”時隔多年,人們發現《小城之春》並非如當時所說的那樣——脫離現實、逃離時代,只不過是影片的拍攝角度不同、講述故事的形式不同罷了。
臺灣著名電影人焦雄屏女士這樣說道:費穆追求的是另外壹種現實,他的電影已經超過了表面上的說故事的功能,它講究的是壹種形式、壹種意境,壹種不落於言詮、寫意的化境。這壹類的電影,我們總稱為詩的電影。”
費穆導演是“詩的電影”的開拓者,他把電影拍成了詩、把詩拍成了電影。可以說,《小城之春》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大部分的藝術導演,在很多影片裏都能捕捉到它的痕跡。
看壹部影片,其實也像看壹場球賽、玩壹個遊戲壹樣,只有在知曉了它的遊戲規則,才能在某種程度上讀懂它,也只有如此,才會深深地沈浸其中、陶醉其中,或欣喜、或流淚、或震撼、或治愈。
焦雄屏女士給予了《小城之春》極高的評價:費穆用詩畫的方法,結合傳統中國藝術與傳統美學的方式,以及先鋒的電影語言,去做了壹個超時代的作品。費穆電影的傳統,壹直沒有在中國電影中間消失過。
焦雄屏女士從幾個方面分析了《小城之春》的經典之處,諸如取自古詩的意境、中西美學的交融、場面的調度、旁白的曖昧以及費穆的四大美學手段等等。
聽了焦雄屏女士精彩講解,令《小城之春》的觀影過程洋溢著感動和喜悅,就像壹門壹直聽不太懂的課程,忽然之間腦洞大開,明白了其中的壹些東西,雖然也只是冰山壹角,卻也欣喜異常。
這次觀影,不再是壹次簡單的觀影,也是壹次學習的過程,會帶著問題、帶著思考去觀賞。或者說,觀影的視角從此會發生壹些變化,不再局限於影片的表面,也會嘗試著去探索、去學習電影更深層次的東西。
觀看《小城之春》這部70多年前的影片,最好是找個不被外界打擾的地方,拉上窗簾,靜靜地、靜靜地去觀看,當完全沈浸其中之時,會發現時光真的可以倒流。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40年代末的壹個江南小城,劇中只有五個人物,丈夫戴理言、太太玉紋、妹妹戴秀、仆人老黃,以及壹個外來的客人章誌忱,而這個客人卻是玉紋的舊日情人。誌忱玉紋十年未見舊情重燃,妹妹戴秀情竇初開愛上誌忱。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在家庭與愛情之間,在現實與未來之間,這幾個人又該何去何從呢?
費穆導演以非常規的敘事方法講述了這樣壹個故事,除卻故事本身,觀眾在觀影中也能捕捉到那種詩壹樣的情調與氛圍,原來電影也可以這樣拍。
《小城之春》的場景雖多為破落、殘敗,但依然抵擋不住它的“詩情畫意”。影片除了散文詩壹般的、略顯“矯情”的旁白外,還有許多充滿詩意的地方,比如片中隱含的兩首詩、妹妹唱的兩首情歌,以及片中多次出現的城墻。
“早晨買回來菜,總喜歡到城墻上走壹趟,這在我,已經成了習慣。人在城頭上走著,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眼睛裏不看見什麽,心裏也不想著什麽,要不是手裏拿著菜籃子,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藥,也許就可以整天不回家。”
影片就是從這段旁白開始的,它非常文藝化地介紹了故事的發生背景,也奠定了該片文藝片的基調:生病的丈夫、滿懷閨怨的太太、疏離的夫妻關系等等。
“誰知道會有壹個人來,他是從火車站來,他進了城,我就沒想到他會來。他認識我們家的後門,他停下了,他的腳踩著藥渣子。對了,他是念醫科的。”
這段日記體的獨白揭示了玉紋細膩的內心活動,得知舊日情人到來的欣喜與不安。
“妳為什麽來,妳何必來,叫我怎麽見妳。也許是他,還許不是他,我心裏有點慌,我保持著鎮靜,我想不會是他。”
在得知誌忱到來時,玉紋復雜的內心活動通過這段假象的對話式的旁白表達了出來。
影片壹開始,壹個挎著菜籃子的少婦從城墻上緩緩而來,與此同時旁白響起。自始至終,詩壹樣的旁白都是貫穿其中,對影片起到了壹種引領的作用。
影片裏隱喻著兩首詩,即杜甫的《春望》和蘇軾的《蝶戀花·春景》,影片圍繞著這兩首詩展開了敘事。破敗不堪的城墻、殘垣斷壁的園子、滿心幽怨的女主人,以及郁郁寡歡、空虛迷惘的男主人等等,巧妙地將《春望》融入其中。
“墻裏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則為這段惱人的三角戀情搭建了壹個架構。
片中出現了兩首歌,分別是王洛賓的《可愛的壹朵玫瑰花》和《在那遙遠的地方》,都是妹妹戴秀即興演唱,這兩首情歌恰當地表達了人物的內心活動,也渲染了當時的氣氛。
玉紋口中“空虛破敗”的城墻是《小城之春》最重要的壹個場景。玉紋每天早上買完菜都要去城墻上走上壹走,這個習慣是她活下去的勇氣;舊日情人十年未見,相約的地點是這段城墻;妹妹約誌忱哥哥出遊,選取的地點依然是這段城墻;影片最後,誌忱離開了戴家,老黃和妹妹前去送行,玉紋和禮言站還是站在城墻之上,望著誌忱遠去的背影。
城墻,不再是單純的城墻,也暗指橫亙在人物內心的壹道鴻溝:玉紋深陷名存實亡的婚姻裏,“壹種無可奈何的心情,在這空虛破敗的城墻上。”妹妹想沖出家庭的束縛,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渴盼。她說:“往城外壹看,眼睛使勁往遠處看,就知道天地不是那麽小。”
禮言則是躲在城裏,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感到迷茫、無力,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誌忱來自外面的世界,終究還是要回到外面的世界,但他的到來卻給困在城裏的人們帶來了壹線希望。
《小城之春》的場景雖殘破蕭條,但用心觀察,就會發現那種美感卻無處不在。就像戴禮言的首次出場的那個場景,鏡頭由遠及近,最後從壹個被炸毀的墻洞裏看見了坐在碎磚亂瓦之上的禮言。這個墻洞給觀眾的第壹感覺不會是壹個墻洞,更像是壹個雅致的小門。這便是被稱之為“詩”的電影,壹切盡在不言中。
看完了《小城之春》,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蕭紅,和她的《呼蘭河轉》;想起了木心先生,和他的那些被大英博物館收藏的畫作;想起了《立春》,和影片開始時獨特的旁白;也想起了《花樣年華》,和片裏的那句經典臺詞:“如果有多壹張的船票,妳會不會跟我走?”
也許這便是《小城之春》的魅力所在,雖時隔多年,電影的世界裏依然還有“我”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