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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其他朝代宦官政治色彩會淺淡壹些

第四章 清代中期的詩詞文

進入乾隆時代,明清易代的歷史震蕩已經完全過去了。由於清朝統治者對中國固有

文化傳統的尊重,使得漢族文化人於仕途經濟之外,尚能安身立命於經史、辭章之學,

甚至,這壹類學問的精深雅致還有過於元明,因而民族對立的意識也更加淡化。清王朝

作為中國歷史合乎正統的壹環,已經被承認為無可置疑的事實。

而社會發展所造成的更具根本性的矛盾,這時重又單純而尖銳地刺激著人們的思考。

雖然沒有形成晚明那樣顯著的社會思潮,但是,對封建專制下人格奴化現象的厭惡,對

個人的創造才能無法實現而感到的苦悶,確實在清中期的文學中有著持久而深入的表現,

這既見於小說,也見於詩文。而到了嘉慶、道光之際,隨著各種社會矛盾的深化和清政

權由於自身的腐敗而漸漸失去對社會的強有力控制,終於出現了龔自珍那樣的更具有反

抗意義的創作。

第壹節 清代中期的詩歌

康熙時,王士禛以倡導“神韻說”主盟詩壇,到了乾隆時代,這種詩論遭到沈德潛、

袁枚、翁方綱等名家的反對。但他們所引導的方向,卻又各自不同。在乾隆詩壇上造成

最大影響的,是袁枚所倡導的“性靈說”。

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江蘇長洲(今蘇州)人。他生活年代較早,

但六十七歲才中進士,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為乾隆帝所信重,故其影響詩壇主要

是在乾隆時代。著有《沈歸愚詩文全集》,並編選了《古詩源》、《唐詩別裁集》、

《明詩別裁集》、《國朝詩別裁集》(即《清詩別裁集》)等書。

沈德潛的詩論,壹般稱為“格調說”。所謂“格調”,本意是指詩歌的格律、聲調,

同時也指由此表現出的高華雄壯、富於變化的美感。其說本於明代七子,故沈氏於明詩

推崇七子而排斥公安、竟陵,論詩歌體格則宗唐而黜宋。

但沈氏詩論的意義和明七子之說實際是不同的。因為他論詩有壹個最重要和最根本

的前提,就是要求有益於統治秩序、合於“溫柔敦厚”的“詩教”。其《說詩晬語》第

壹節就說:“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

其重也。”這首先是從有益於封建政治來確定詩的價值。他也講“其言有物”和“原本

性情”,卻提出必須是“關乎人倫日用及古今成敗興壞之故者,方為可存”,如果“動

作溫柔鄉語”,則“最足害人心術,壹概不存”(見《國朝詩別裁集?凡例》)。所以,

按“詩教”的標準衡量,唐詩已經不行了。在宗唐和講求格調的同時,還須“仰溯風雅,

詩道始尊”(《說詩晬語》)。因而沈氏的論調,和桐城派古文家雖推重唐宋八家之文,

同時卻認為他們的思想仍不夠純正,還須追溯到儒家經典的態度非常相似。在詩歌的風

格上,沈德潛把“溫柔敦厚”的原則和“蘊藉”的藝術表現混為壹談,主張中正平和、

委婉含蓄而反對發露。

總而言之,沈德潛的詩論是以漢儒的詩教說為本,以唐詩的“格調”為用,企圖造

成壹種既能順合清王朝嚴格的思想統治而又能點綴康、乾“盛世氣象”的詩風。但唐詩

的“格調”同它的激情是分不開的,這種主張有其內在的不可克服的矛盾。所以,沈氏

本人的詩作,大抵平庸無奇;有時也寫民生疾苦,但這不過是表現封建文人“憂國憂民”

的姿態而已。只是他在各種選本中對壹些古典作品的技術性分析,還說了不少內行話。

和沈德潛同時活躍於詩壇的厲鶚,則延續了查慎行所標舉的宋詩派方向。厲鶚

(1692—1752)字太鴻,號樊榭,浙江錢塘(今杭州)人。他幼年喪父,家境清貧,性

情孤直而好讀書,二十九歲時中舉,此後幾次應試都不第,於是把心思從仕進轉向了著

述,有《樊榭山房集》,又編有《宋詩紀事》,擴大了宋詩派的影響。厲鶚的詩作,病

在好用僻典、故事,用意也過於深刻,但壹些近體短篇,仍能表現出他的孤寂的性格,

有壹種出俗的幽深清寒之意。沈德潛批評厲鶚:

“沿宋習敗唐風”(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引),這是用他的“溫柔敦厚”的

標準來衡量的。實際上宗宋的厲鶚至少還比號稱宗唐的沈氏有性情。下面是他的《冷泉

亭》:

眾壑孤亭合,泉聲出翠微。靜聞兼遠梵,獨立悟清暉。木落殘僧定,山寒歸鳥稀。

遲遲松外月,為我照田衣。

詩境幽寂,略有王維詩的味道。但第五句以“殘”修飾“僧”,末二句寫月光將松

枝影投在自己身上,使衣衫如同僧人的袈裟(其方格紋路如農田,故曰“田衣”),喻

示內心對禪理的感悟,都顯得用力過於深刻,而缺乏唐詩的靈動。和朱彜尊壹樣,厲鶚

更有情味的創作是在詞中,他們都是用詞彌補了詩的缺陷。

在乾隆時做過內閣學士的翁方綱(1733—1818),以提倡“肌理說”聞名。他是壹

位學者,也以學者的態度來談詩,認為“為學必以考證為準,為詩必以肌理為準”

(《誌言集序》)。

所謂肌理,兼指詩中的義理和作詩的條理。他認為學問是作詩的根本,“宜博精經

史考訂,而後其詩大醇”(《粵東三子詩序》),同時認為宋詩的理路細膩為唐詩所不

及,所以主張宗法宋詩。在提倡詩風的“醇正”方面,他其實與沈德潛相合,其詩作質

實而少情趣。

乾隆時,在詩論主張上,既對王士禛表示不滿,又先後與沈德潛、翁方綱針鋒相對

的詩人是袁枚。

袁枚(1716—1797)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主人,浙江錢塘(今杭州)人。乾

隆四年(1739)進士,入翰林院,因不嫻滿文,出為地方官,在江南壹帶做過六年知縣。

後辭官,居於江寧(今南京)小倉山下的隨園。後半生四十多年中,度著詩酒優遊的名

士生涯,廣交四方文士,負壹時重望。生活放浪,頗為禮法之士所譏。有《小倉山房

集》、《隨園詩話》及筆記小說《子不語》。

袁枚值得註意的地方,不僅是他的詩歌主張,他實際從許多方面重申了晚明的反傳

統思想,代表了晚明思潮在經歷清前期的衰退之後的重新擡頭。他和李贄壹樣,肯定情

欲的合理性,認為聖人之治,就是要讓“好貨好色”的人欲得到滿足(見《清說》)。

他甚至肯定富有者奢靡的生活,反對壹味崇儉,指出:“古之聖賢,求貧民之富;今之

有司,求富民之貧。不知富民者,貧民之母也。”(《與吳令某論罰鍰書》)

所謂富民為“貧民之母”,意思指在富民的消費中,使貧者得到了謀生的機會。這

當然是站在當時壹些豪商的立場上說話(袁與此類人物多有交往),但作為壹種經濟思

想,是有其道理的。特別是保護富民的主張,要比傳統的崇儉思想和“不患寡而患不均”

的貧困化的平均主義,更符合當時社會發展的需要。

從尊重人欲立場上,袁枚和李贄壹樣,對矯飾虛偽的假道學加以激烈的抨擊。他認

為“得千百偽濂洛關閩,不如得壹二真白傅、樊川”(《答蕺園論詩書》),並尖銳地

指出:

“自有矯清者出,而無故不宿於內,然後可以寡人之妻、孤人之子而心不動也;壹

餅餌可以終日,然後可以浚民之膏、減吏之俸而意不回也;謝絕親知,僵仆無所避,然

後可以固位結主而無所躊躇也。”(《清說》)這是說以禁欲自高的人,不但是意有所

圖,而且往往殘忍而無人道。袁枚對官場中這壹類人物,無疑是有親身體會的。

對於盲目崇拜儒家經典的態度,袁枚也堅決表示反對。在《答定宇第二書》中,他

提出六經中除《周易》、《論語》外“多可疑”,六經之言未必“皆當”、“皆醇”,

甚至借老莊的話,攻訐“六經皆糟粕”(《偶然作》)。他對當時盛行的漢學考據也表

示不滿,認為“宋學有弊,漢學更有弊”(《答惠定宇書》)。學者章學誠指斥他“敢

於進退六經,非聖無法”(《書坊刻詩話後》),倒是說明了他的思想的自由解放。

袁枚的思想也不純粹是個人的東西,而實際反映了當時城市工商業者的要求和思想

界的變化。甚至像身為館閣大臣、士林領袖的紀昀,也在他的《閱微草堂筆記》中對矯

情的“假道學”大加譏諷,主張“理”要順於人情,可見這種思想變化是帶有普遍性的。

袁枚的詩歌主張壹般稱為“性靈說”,這裏的“性”即性情、情感,“靈”即靈機、

靈趣。具體而言:第壹,從詩歌的本質來看,“詩者,由情生者也”(《答蕺園論詩

書》),“性情以外本無詩”(《寄懷錢嶼沙方伯予告歸裏》)。也就是說,人的性情

乃是詩歌的本源,所以“提筆先須問性情”(《答曾南村論詩》);而“情所最先,莫

如男女”(《答蕺園論詩書》),所以他對沈德潛選詩時不收艷詩和程晉芳要自己刪去

集內的“緣情之作”大為反感(見《再與沈大宗伯書》、《答蕺園論詩書》)。第二,

性情又總是具體個人的性情,所以作詩須講求自我個性,不可因襲他人,所謂“詩者各

人之性情耳,與唐宋無與也”(《答蘭垞論詩書》),宗唐、宗宋的爭執,在他看來是

全無意義的事。第三,從具體創作來說,他強調要有“才”、有“靈機”。“作詩如作

史也,才、學、識三者宜兼,而才為尤先”,“詩人無才,不能役典籍、運心靈”

(《蔣心余蕺園詩序》),追求憑藉天才發露而造成的“忽正忽奇,忽莊忽俳,忽沈鷙

忽縱逸”(《趙雲崧甌北集序》)等超越陳規的變化多端的風格。第四,在以性情、靈

機為前提的情況下,也重視學習古人、精心磨煉,主張“不學古人,法無壹可”(《續

詩品?著我》),並自述“愛好由來落筆難,壹詩千改始心安”(《遣興》)。

袁枚的詩論同沈德潛、翁方綱的主張直接對立,和王士禛的“神韻說”則既相排斥

又相關聯。他並不反對“神韻”的提法,《再答李少鶴》說:“仆意神韻二字,尤為要

緊。……

神韻是先天真性情,不可強而至。”確實,“神韻”本來也是重性情的壹種說法,

但在袁枚看來,王士禛所追求的“神韻”因偏於朦朧,缺乏活躍的生機,所以指責他

“不主性情”(《隨園詩話》)。袁枚主要是繼承晚明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諸論,又汲取南宋楊萬裏的意見,而構築成自己系統的理論。在追求詩的“工妙”上,

他比公安派來得講究。

在當日的詩壇,這種理論對恢復詩歌的抒情功能和個性表現,有很重要的意義。

袁枚的詩歌創作有其顯著特色,但難稱大家。這與他的生活態度有關。他雖然思想

敏銳,卻也能與世沈浮,能夠在風流生涯中自得其樂。像《自嘲》所寫的“有官不仕偏

尋樂,無子為名又買春。自笑匡時好才調,被天強派作詩人”,令人感到他的痛苦已經

自我消解得淡薄了。所以他的詩雖體式多樣,但不以厚重壯大、激情奔放為特色,而以

新穎靈巧見長。

如《春日雜詩》:

清明連日雨瀟瀟,看送春痕上鵲巢。明月有情還約我,夜來相見杏花梢。

前兩句寫雨中春色初發,後兩句想象月華融漾在杏花梢的幽艷,而以明月有情、相

約觀賞勾連前後,極為巧麗活脫。這種詩看似輕靈,但絕非草率寫成的。另外如“半天

涼月色,壹笛酒人心”(《夜過借園見主人坐月下吹笛》);“十裏煙籠村店小,壹枝

風壓酒旗偏”(《春橋》);“人家門戶多臨水,兒女生涯總是桑”(《雨過湖州》)

等等,都是這樣的名句。

袁枚也有些詩是關涉社會問題的。如《捕蝗曲》、《征漕嘆》等都表現了士大夫傳

統的責任感;而有些諷刺之作,尤能看出他的尖銳的個性:

晴太溫和雨太涼,江南春事費商量。楊花不倚東風勢,怎好漫天獨自狂?(《偶

作》)

這首和《紙鳶》、《憎蠅》等詩,均以憎厭的語氣描繪壹類人物的醜態:他們全無

獨立人格,趨時附勢,卻洋洋自得,甚且不可壹世。這種感受在乾嘉時期的文學中有特

出的表現,這是值得註意的。

袁枚的性靈說在當時詩壇上引起很大的反響,反對者所在多有,同調者亦復不少。

乾隆時代與袁枚並稱“江右三大家”的蔣士銓、趙翼以及鄭燮等人都與袁枚有交往並多

少受到他的影響①。

①《清史列傳?鄭燮傳》稱鄭“與袁枚未識面”,誤。袁有詩敘兩人晚年交往事。

趙翼(1727—1814)字雲崧,號甌北,江蘇陽湖(今常州)人。乾隆中期進士,官

至貴西兵備道。晚歲辭官,專心著述,尤深於史學,《廿二史劄記》、《陔余叢考》為

世所重;

文學方面有《甌北詩鈔》和《甌北詩話》。趙翼論詩與袁枚相近之處,是以創新為

最高標準,絕不甘落人後,更不用說模擬。有《論詩》絕句: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不要說見解卓異,即從此詩看作者的精神氣質,亦是傲然不群。

趙翼為詩不主壹格,無所不入,個性分明、才情豪放是其長。如《野步》:

峭寒催換木棉裘,倚杖郊原作近遊。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

雖也有傷秋之意,卻不願寫成悲嘆之辭,在鮮明的色彩中表現出健朗的意氣。

他的另壹部分詩好發議論,思想機智而敏銳。如《後園居詩》之三從自己的諛墓之

作聯想到史籍的可疑,《閑居讀書》之六從看戲者因所處位置不同而所見各異譬喻讀書

的道理,都有能啟發人思考的見解。詠史而感時的《讀史二十壹首》更集中表現了這壹

特點。如第八首論“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兒”故事,與袁枚早年所作《郭巨論》壹樣,

對封建道德中反人性的東西的加以抨擊,開頭“衰世尚名義,作事多矯激”二句,指出

貌善而實惡之事,每因求名而起,下筆峻切。又如第七首:

康成居北海,黃巾拜其門。遠公居廬山,問答到盧循。固由素行高,能使劇盜馴。

亦見當時風,法網漏纖鱗。弗以形跡疑,***推德服人。使其遇黠吏,早以通賊論。管汝

儒與釋,且試吏威伸。

鄭玄和慧遠先後為“劇盜”所敬重,是史家美談,壹般人所想到的是他們能以德服

人,如顧炎武《不其山》“為問黃巾滿天下,可能容得鄭康成?”亦取此意並以鄭玄自

喻。但趙翼詩中,卻說當法網苛嚴之時,這種事情決不能逃脫“通賊”的罪名,從而對

現實加以尖銳的諷刺。這種作品以詩的藝術性來要求自然有所不足,卻頗具思想力量,

也表現了作者的個性。

蔣士銓對於詩的見解也與袁枚相近。但他為人拘謹,思想頗為陳腐,雖說作詩技巧

較高,卻缺乏趙翼那種洋溢的神采。擅長七言,有壹首《看書》生動地描摹出書法的美

感,較有特色:

老眼觀書如讀畫,峰巒溪壑太分明。成文波縐循行出,著紙煙雲逐字生。窈窕態宜

橫側看,飛淩心許破空行。百回愈見軒昂甚,舉手捫來覺未平。

鄭燮(1693—1765)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乾隆初進士,曾為山東範縣、

濰縣知縣,有政聲。後因為災民請賑而觸忤大吏,被罷官,回揚州賣書畫為生,是壹位

著名的書畫家。有《鄭板橋全集》。

鄭燮出身貧困,得仕進,以做好官為人生誌願,服膺儒家的政治理想,但也很向慕

徐渭、袁枚那樣的自由放達之士,有憤世之心。大致而言,他是壹個稍帶狂誕習氣,而

思想和性格卻並不敏銳和強烈的正直人士。就像他的書畫,有些“怪”味卻並不放縱,

其實還是比較秀雅的,內蘊也比較淺。

他的詩壹部分集中反映民生疾苦,如《孤兒行》、《逃荒行》、《姑惡》、《私刑

惡》、《悍吏》等,都很具體真切而富於同情心,為壹般詩人所少有。尤其《姑惡》篇,

寫壹個小媳婦受婆婆殘酷折磨的情形,典型地反映了舊中國農村的壹種非人道的現象。

只是因為作者立意於勸世,所以重敘述而未能深入人物內心,作為詩歌仍不免有缺憾。

此外多山水紀遊及題畫之作。作者對這壹類詩不很重視,曾自我批評說:“古人以文章

經世,吾輩所為,風月花酒而已。”(《後刻詩序》)故所至不遠,大抵語言自然淺切,

不喜模擬,是壹種優點,但缺少特異的感受和別出壹格的創造。律詩尤嫌輕滑不著力,

絕句較明快,有些表現出他的性格。如下面壹首: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壹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予告

歸裏,畫竹別濰縣紳士民》)

年輩稍晚的詩人中,黃景仁亦曾與袁枚有交往,張問陶的詩曾受到袁枚的贊賞。他

們的創作都富於個性和才情,對壓抑人性的封建文化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在詩歌藝術上,

黃景仁的成就更加特出,譽之者稱“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壹”(包世臣《齊民

四術》)。

黃景仁(1749—1783)字仲則,又字漢鏞,號鹿菲子,江蘇武進人。四歲喪父,因

家貧,早年即為謀生奔走四方。曾任武英殿書簽官,後納捐為縣丞,候選時為債家所逼,

欲往西安依陜西巡撫畢沅,病死於途中,年僅三十五。有《兩當軒集》。黃景仁多次應

試不中,壹生潦倒而多病,窮愁困頓的生活實情也就成為其詩歌的主要內容,如“我生

萬事多屯蹶,眄到將圓便成闕”(《中秋夜雨》),“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

裁”(《都門秋思》),“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別老母》),寫盡

寒士的悲酸。但僅以此來看待黃仲則是遠遠不夠的,在他的詩中,還常常表現出對於人

格尊嚴的珍視和由此產生的孤傲之情。典型的如《圈虎行》,寫他在北京所見的壹次馴

虎表演,通過描繪這只猛獸任人驅使、做出各種貌似威風而實則“媚人”的架式,抒發

了在統治力量的威壓下人性被扭曲而失去自然天性的沈痛悲哀,具有呼喚英雄人格回歸

的潛在意義。著名的《雜感》則寫道:

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十有九人

堪白眼,百無壹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此詩情緒雖比較低落,但那種自視甚高的兀傲,和堅持要在人世間發出自己聲音的

固執,仍可以感受到他那種在輾轉不遇的處境下的頑強性格。這壹類詩,反映著乾隆時

代文學中個體意識的復蘇和強化。

黃景仁的詩以七言之作(包括古體和律絕)最能顯現其特有的氣質,風格深受唐詩

影響,但又自出機杼。

對古代詩人,黃景仁最推崇李白,自稱“我所師者非公誰”(《太白墓》)。而長

期漂泊、困苦勞頓卻又見聞廣博的生活也使他的詩(尤其是七古)“益奇肆,見者以為

謫仙人復出也”(洪亮吉《黃君行狀》),特別是那些描寫壯麗飛動的景色以抒發磊落

恣放之情的篇什,明顯透出李白詩的風味,又兼有韓愈、李賀詩的成分。如寫錢塘江觀

潮:“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砰巖磓嶽萬穴號,雌呿雄吟六節搖。”

(《觀潮行》)他二十四歲時參加安徽學政朱筠(號笥河)在采石磯太白樓舉行的

盛會,即席寫下《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詩中“是日江上同雲開,天門淡掃

雙蛾眉。江從慈母磯邊轉,潮到然犀亭下回”的恣肆而細致的摹寫和“高會題詩最上頭,

姓名未死重山丘。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的舒放而自信的情懷,都讓人明

顯感到詩人才華的躍動。據說此詩曾讓與會士子擱筆,人譽之為可與王勃當年在滕王閣

作賦相比。

黃景仁的七言律絕能廣采博取而自成壹格,語言自然秀逸,意象鮮明而具有獨創性,

感情表達得很深細,有晚唐特別是李商隱詩的風味,如《感舊》、《綺懷》等篇。“獨

立市橋人不識,壹星如月看多時”(《癸巳除夕偶成》)寫孤寂心情,“似此星辰非昨

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綺懷》)寫相思之苦,都善於用精美的語辭寫出憂郁的心緒,

令人情為之動而壹讀不忘。

黃景仁的詩題材範圍稍窄,但這是他似“東野(孟郊)窮而長吉(李賀)夭”(吳

蔚光《兩當軒詩鈔序》)的命運所致。

在他的時代,他終究是最具詩人氣質和才華的,其詩中深層的感染力壹直漫滲到現

代。

張問陶(1764—1814)字仲冶,號船山,四川遂寧人。乾隆末年進士,授翰林院檢

討,曾官萊州知府。有《船山詩草》。

張問陶論詩力主性情,與袁枚相似,所謂“詩中無我不如刪”(《論文八首》),

“寫出此身真閱歷”、“好詩不過近人情”(《論詩十二絕句》)。他的詩作抒發感情

也有自由解放的精神,如中國古代詩歌很少對夫婦之間親昵的感情生活作正面的描寫,

而張問陶卻對此無所忌諱。《車中贈內》之壹寫道:

春衣互覆五更寒,鈴語遙遙夢轉安。壹笑車箱穩如屋,閉門終日坐相看。

夫婦間的相互愛憐與愛慕,本只是私生活的內容,但詩人覺得這是美麗而動人的,

便坦然地把它寫出來。他並非沒有意識到這和社會的習俗及倫理教條相背,差不多同時

寫成的《斑竹塘車中》,先以“車中婦美村婆看,筆底花濃醉墨勻”來誇耀妻子的美麗

和自己對這美麗的傾倒,接著便說:“理學傳應無我輩,香奩詩好繼風人。”以自來被

鄙薄的香奩詩人的身份鄙薄自以為是的理學家,很明顯地表現出與社會文化傳統相對抗

的姿態。

乾隆朝還是清代所謂“全盛”時期,但敏感的文人已經深深地感受到這個時代的沈

悶和缺乏生氣,以及個人的創造力所遭受的壓抑。張問陶《蘆溝》詩中寫道:“茫茫閱

世無成局,碌碌因人是廢才。往日英雄呼不起,放歌空吊古金臺。”

“無成局”是說社會政治與文化狀態的萎靡,“是廢才”則是自哀和自責。而向往

自由的精神,常常借著飛動的意象呈現出來。像《出棧》詩所寫“送險亭邊壹回首,萬

峰飛舞下陳倉”,《醉後口占》所寫“醉後詩魂欲上天”,都是渴望掙脫束縛的意誌的

寫照。又像《過黃州》:

蜻蛉壹葉獨歸舟,寒浸春衣夜水幽。我似橫江西去鶴,月明如夢過黃州。

也是自由飛翔的意象,雖然意境是寂寞而幽寒的。這種精神的躍動不安,在袁枚詩

中還較少看到,而到了龔自珍詩中,則又有更兀傲有力的表現。從袁枚、趙翼到黃景仁、

張問陶再到龔自珍,對自我的重視和精神擴張的欲望,確實可以看作是壹個連貫發展的

過程。

在語言藝術上,張問陶的詩大都寫得清淺靈動,追求“百煉功純始自然”(《論詩

十二絕句》)的境界,與袁枚壹脈相承。

乾隆後期至道光初期的詩人,尚有黎簡、洪亮吉、彭兆蓀、舒位、王曇等,不壹壹

介紹。至於最為重要的龔自珍,將在本章之末專立壹節,將他的文學思想和詩、詞、文

合並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