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滕履轂,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歸(愧)色。歸至家,妻不下衽,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綿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
……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裏。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踞而後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
文中再現了壹個縱橫家的發奮史。蘇秦早年的落魄,後來的尊貴以及深夜發憤的情景,都寫得歷歷在目;前後幾次獨白,有力的表現了其性格和思想特征;而家人的前踞後恭之態,又使人看到了蘇秦生活的典型環境,使這壹形象更加真實可信。在這些方面,作者都是有意加以渲染、誇張,甚至加入了想象的成分。
《戰國策》敘事記言,都以人物為綱;書中所記,多為權謀之士出奇智謀異策,轉危為安,運亡為存的事跡,作者又往往著意渲染,因此,奇異曲折的情節與恢奇卓異的人物有機結合在壹起,是作品帶有傳奇色彩,如《齊策四》“馮諼客孟嘗君”壹節,馮諼壹出場便給人以不同尋常之感,接著,作者又通過彈鋏而歌、焚券市義、營造三窟等情節,不斷制造懸念,在引人入勝的故事中,展現了馮遠的奇士風采。清代吳楚材、吳調侯說:“三番彈鋏,想見豪士壹時淪落,胸中磈礧,勃不自禁。通篇寫來,波瀾層出,姿態橫生,能使馮公須眉,浮動紙上。淪落之士,遂爾頓增氣色。”(《古文觀止》卷四)另外,作者在寫人敘事時,往往不惜筆墨,加以細致入微的描寫,如《齊策壹》“鄒忌諷齊王納諫”中鄒忌幾次覽鏡自照的心理活動,《趙策四》“觸龍說趙太後”中觸龍與趙太後對話的情景以及趙太後態度的轉變,都寫得細入毫發,惟妙惟肖。《戰國策》中的這些細致描寫,與以簡練為宗的《左傳》有很大不同。
從戰國策到左傳,不難看出,先秦歷史散文奠定了古代史傳散文的傳統。史家用記載史實的方式總結歷史經驗,表達思想見解,他們或在敘事中寄寓褒貶愛憎,或敢於秉筆直書,這種以史見誌的精神被後代史傳文學作家發揚光大。漢代司馬遷極為贊同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行事深切著明”的觀點,他通過作《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壹家之言”,既在其中寄托了理想與愛憎,又寫成壹部“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先秦歷史散文把嚴謹的史筆與生動的文學表現手法結合起來。達到了真實性與形象性的統壹,作品在敘事中註重刻劃人物,描寫細節,善於表現戲劇性的情節。從這些作品中發育出編年、國別等不同的體式,《穆天子傳》、《晏子春秋》等雜史進而以壹個人物為中心記載史事。這些創作特征與經驗不僅為後代歷史散文所繼承,而且直接孕育了《史記》、《漢書》等傳記文學的誕生。《史記》所創立的人物傳記,大量借鑒了《左傳》、《國策》等書敘事寫人的藝術,其中的《本紀》、《表》、《世家》、《列傳》等記事體例,也借鑒了《世本》中的《帝系》、《紀》、《王侯譜》、《世家》、《傳》等體裁,而篇末的“太史公曰”,顯然又受到《左傳》中“君子曰”的啟發。
我國古代的小說與史傳文學有密不可分的淵源關系,先秦歷史散文就是它們的壹個重要源頭。先秦的壹部分雜傳如《穆天子傳》等,本身就帶有小說色彩,逐漸發展為漢魏六朝小說。另壹部分史傳文學則通過《史記》等後代傳記文學為紐帶,影響了古代小說的形成。我國古代小說往往以歷史故事為題材,又往往采用史傳的敘事形式,作者按時間的發展順序安排情節結構,在敘事過程中通過主人公的行動和語言來刻畫人物,很少進行靜止的描寫。這些鮮明的民族特征,都能在先秦歷史散文中找到遺傳基因。先秦歷史散文的豐富內容,更是成為後代小說、戲曲取材的寶庫。
先秦歷史散文的風格、語言和寫作技巧,也成為後代散文家學習的典範。西漢前期的散文家大都帶有戰國縱橫家的余習,司馬相如等人的大賦也明顯帶有《戰國策》鋪采馳騁的痕跡。唐宋散文家在倡導古文運動時,都把先秦歷史散文當作學習的榜樣。韓、柳的散文都受《左傳》的影響,韓愈的《平淮西碑》模仿《尚書》而寫成,柳宗元還主張為文要“參之國語以博其趣”(《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歐陽修非常推崇《春秋》的“簡而有法”,而蘇洵、蘇軾父子的論說文則較多的借鑒了《戰國策》。直到清代桐城派,仍把《左傳》等先秦歷史散文當作古文的楷模,方苞的“義法”理論就是在總結《左傳》、《史記》的創作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