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走進連雲港。從駐地穿市過鎮直撲大海，先是看到挖泥船在淺海作業，遙遙傳來孤獨的機動聲；還有正在新建的碼頭（抑或是圍堰），人影晃動，緩慢寂靜；灰蒙蒙的天空與沒有波瀾的海水連在壹起，了無涯際；港口的另壹邊，船舶隱約在曚昽的霧嵐中，仿如壹幅蹩腳的鉛筆素描。海灘浴場，幾頂花傘下坐臥著幾個人，壹條摩托艇沖進水域轉圈，掀起白色的浪花；山坡上建造了不少別墅和公寓，臨海相望，花木簇新，完全是壹種小型公園的格局，言稱吃喝玩樂壹條龍；信步遊走，只看到兩個侍弄石雕的工人。開發旅遊資源，已然成為定勢，這裏原始的風貌已被蠶食殆盡。繁華社會的浮躁，壹心要打破自然造物而另起爐竈，但卻無法證明這是否能夠長期觸動訪客的心靈。
站在海岸依山石構建的木制棧橋上，但見海天茫茫，像極了巨大無朋的幕布；壹座半海半陸的建築醒目地矗立在豐茂的植物群裏，壹個工人趴在屋脊的尖頂上塗抹彩色顏料，看著讓人心裏發緊。十多年前從大連乘船前往煙臺，想近距離感受壹下大海的氣息，不巧是個夜晚，睡了壹覺醒來，已經到達了目的地。現在又壹次面臨大海，麗日藍天卻又遲遲不見蹤跡，想乘遊船到深海壹覽的願望終於懶懶消匿。珊瑚，海螺，珍珠，貝殼，這些原本孕有多姿多采生命的物體，琳瑯滿目地散布在每壹個景點車站，它們將大海澎湃的活力用凝固的形態表現出來，沈默無語，任人擺布。恍惚間，我也是它們當中的壹個，因為我不能逃離開與它們同處壹個空間的事實。遊歷，被遊歷，興許現時，或許曾經，這應當也是事實。
連雲港正以壹種母親般的無奈的溫柔，引領來客從喧鬧中窺探淳樸，想象壹個港口最初原始、慈祥的樣子。
居住在新浦的南小區，天氣好的時候，樓上可以看見孔望山青黛若乳的影子。為此，我專意寫過壹篇《孔望山》，發表在《連雲港文學》上。這裏總是多雨。下雨往往都會打雷，雷聲貼著頭皮炸開，清脆震撼，不像內地那樣沈悶得使人心急，最後竟至於看不到壹滴雨。有時太陽亮著，雨就瓢潑下來，街上濁水橫流，避雨走進壹家飯館，壹瓶酒還沒喝完，雨又停了，太陽依然亮著，路上濕漉漉的，但熱力依然不減，反而多了幾分水汽的熏蒸。鹽河水這時明顯增高了水位，黑裏多了黃的成分，流動的速度加快了，廣告紙、塑料袋混雜浮沈。如果不是岸上婆娑的垂柳綠蔭如註，如果不是偶爾有壹條貨船駛過水面，鹽河大可以忽略不去看它。無雨的天氣，鹽河是壹條臭水河，水位，可以看到這裏那裏粗的細的管道裏有黑色的水流出來。
市區同港口壹樣，到處是建築工地，腳手架像壹個個巨大的鳥籠子，巍峨在白雲或是雨幕當中，骯臟的工棚和臨時搭建的材料房，屈身在廢墟處。這種情景，使這個沿海城市與內陸城市有著高度的壹致。看著眼前的壹切，心頭不禁跳出幾個活潑的詞組：妳追我趕，緊鑼密鼓，爭先恐後，前赴後繼。不過視線突然從鹽河水移向街市，我才發現，那些匆匆的腳步，那些憂戚的面容，那些空茫的眼神，他們與我都奔波在這座執意建設的城市裏，沒有建設，不搞建設，他們，我，還會滯留在這裏嗎？生活是五彩繽紛的珊瑚礁，所有人都跋涉在富裕與貧困的交界地帶，極力想縮小落差，而落差倏然劇烈地突兀出叫人膽顫心驚的距離！我還看到，他們與我，壹起掙紮在狹小的空間裏，希望下雨多壹點涼爽，但更希望藍天白雲和陽光。我們要工作，我們畢竟不是悠閑的觀光客。
南小區大多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物，樓房晦暗的樣子很顯垂暮，像壹個失去活力的不健康的老人，其間有壹個居民活動場地，新建的，卻又在維修，到處是沙灰磚石，壹條直線折彎的長廊，上面爬了幾叢藤蔓，翠綠的葉片披掛下來，花朵欣欣向榮，壹嘟嚕壹串展示著紫色的嬌妍。趕涼的老人不論麗日雨濕，都會拿了小凳子在這兒玩牌對弈。早晨，場地上有很多人在鍛煉身體，器械的，氣功的，也有跟著自帶的放音機跳舞的。跳舞的人全是中青年女子，列隊站成二三排，集群獨舞。領舞的是壹個相貌平常的女子，但每當音樂響起，她那曼妙的舞姿、微笑、嫻靜、優雅，即魔幻般融入旋律，熟稔樂韻的身段，在微風蕩漾的樹蔭下婀娜，揉合出生命流轉的百樣光艷。每舞，必然安詳，每舞，必然綻放。感染了不知多少有幸目睹的路人。那種美，儼然與近旁的樹草泥土渾然壹體，與不斷改造的有限場地諧和成趣，數十分鐘的觀賞，遠勝過現代文明刻意炫耀的虛假輝煌。塞滿紅塵的心在這壹刻滌掉了壹些俗濁的重負，變得空靈輕松了許多。
要說南小區有風景，這實在是最靚麗迷人的壹處。我無數次地壹飽眼福，無數次地贊嘆，甚至都產生了前去學舞的念頭。偶有某次未去，心裏就仿若缺失了壹份芳澤，身處異鄉的落寞也就隨之而至。
南小區有壹條Y形街，吃食百貨樣樣齊全。白天這裏十分清寂，傍晚七點左右卻熱鬧得格外非凡，滿街道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路邊的小攤點擠擠挨挨，小店鋪的大門也都全部敞開，天壹擦黑，電燈火煤子爭相點燃，走到哪裏都是壹片光明。向西的小街兩旁多是露天大排檔，竈火惹眼地呼嘯著，鍋勺撞擊，吆喝聲起，桌案上擺滿了壹盤盤備好的菜肴，食客這個那個用手指壹點，遂即在壹個辨不清顏色的方桌旁坐定，開瓶倒酒的功夫，炒好的菜就陸續端了上來。有的`店家在門口設有兩個爐子，兩盤菜同時下鍋，刺啦翻滾，跳高飛騰，任妳多少人來，饑餓的肚子都會在十多分鐘的時間裏得到安慰。燈光的霧靄中，壹群又壹群光了腹背的人在吃喝，汗流泗水，杯著交錯，看去仿佛是水浪沖洗過的鵝卵石，沒有大呼小叫的猜拳行令，只有起伏的胸膛和粗重的喘息，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油煙氣。這裏酒食便宜，勞累壹天的做工人都來這裏就餐，我也來，和我的同伴們。有時下過雨，我們踩著街路上的泥水，同樣也會來到這裏，要幾樣廉價的菜，喝幾杯苦辣的酒，眼望著黃紅的火舌舔著鍋底，年輕的老板娘短褲短衫圍裙水鞋，豐滿的腰身前斜橫著壹個裝錢的夾子，忙三火四地在竈臺和客桌之間往返，就想，這個晚上她會有多少鈔票進賬，打烊後睡覺還是數錢。
隔年回到故地，夏日的花紅與驟風疾雨觸面相遇，我竟熟視無睹，情不自禁想起港城壹望無際的海岸線，海景房，我不止壹次去過那裏，但始終沒有乘船到深海壹遊；想起流著黑水的鹽河，河上常常有十多只船舶（或者更多）停靠在壹起，看得見上面有女人、孩子，有裊裊冉冉的藍色炊煙，有紅紅白白晾曬的衣衫；想起熙熙攘攘的南小區Y字街，壹塊錢壹碗的豆腐腦漲至壹塊五，老板說，要不了多久還得漲；想起那個曼妙得讓人陶醉的舞者，她是專業的文藝女子，還是因為熱愛致使她舞出了平民的風采；想起那兩塊錢壹斤的散裝東北高粱燒，五塊錢壹瓶的瀘州老窖。
有了港城遼闊海域和下雨的感受，故地的雨水再怎麽“豐沛”都不用驚訝了。只是想，何時也能如港城那樣，隨意栽壹棵樹、植壹塊草皮，不幾日就會長得蔥蘢欲滴，水流當中不要出現港城那樣多的工業垃圾。時下，關於生態保育的活動不勝枚舉，但多數活動都在復制壹些無關緊要的圖片和視錄，在不能“保”的情況下，喋喋所謂的“育”，顯然無法沸騰環境決定生命的熱血，無法激發環境即生命的意識。那個我生活過壹年的異鄉，是否依然沈浸在汙染中籲籲氣喘，“文明”是否依然在步步緊逼大自然！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身處大西北，仰首間，視野中多是壹片凈藍，翔鳥點點，白雲朵朵，多像無憂無慮的觀光客。然而，港城海岸的潮汐之聲，雷雨大作的肅煞氣勢，總是在不時之時盈耳過來。
那年，六月復六月，位於中國大陸東部、國家十大港口之壹的連雲港，給我留下壹生對於自然與文明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