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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識廬山真面目

畫外音(預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擁有非凡文采的蘇軾卻壹生官場失意、仕途不順,在顛沛流離的貶官途中,在坎坷暗淡的人生谷底,蘇軾用詩來不斷地化解內心的憂憤,原來“不識廬山真面目”,卻“只緣身在此山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為您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蘇軾》第十二集《不識廬山真面目》,敬請關註。

畫外音:

蘇軾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文學家之壹,他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尤其是他所創作的詞,成為宋詞最高水平的代表。相比於在作詞上取得的偉大成就,蘇軾的詩也有很高的水準,“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等等名篇佳作,膾炙人口、廣為流傳,並被收錄於當代的中小學語文課本普及推廣。在蘇軾的詩中,最為後世所熟知的,莫過於“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隨著這首詩的流傳,“廬山真面目”也成為了市井熟語。那麽這首《題西林壁》是怎樣創作出來的?蘇軾的詩中究竟蘊涵著怎樣的情懷呢?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為您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蘇軾》第十二集《不識廬山真面目》,敬請關註。

康震:

蘇軾是壹個文學家,我們大家對蘇軾比較熟悉的是他的詞,其實我們也知道,他是壹個大詩人。蘇軾他這個詩有壹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它總充滿了壹種奇趣,什麽叫奇趣呢?奇就是奇怪的奇,它總是有新奇的地方;趣是說它有很大的趣味,有情趣,所以這個奇趣是蘇軾詩的壹個很突出的特點。

但是奇趣的詩要寫出來的話,那應該是比較崎嶇的,沒那麽容易,不是隨意寫就能寫出來的,所以他那首很著名的寫廬山的詩,其實還是費了壹番周折,這個大家就不知道了。寫廬山這個詩是有點來歷的,宋神宗元豐七年的正月,蘇軾在黃州被貶已經是第五年了,由於種種原因,這些原因我們之前已經講過了,宋神宗對於蘇軾,對他來講是壹個難題的這麽壹個人物,在看法上有些松動,就是想著說,別老讓他在黃州待著了,給他搬壹個地兒,挪壹個地兒,離京城近壹點,所以神宗有壹天親自下手詔,就把蘇軾從黃州要把他挪到離開封不遠的汝州,這當然是好事了。四月份蘇軾接到了詔書就離開黃州了,他離開黃州以後,因為他的弟弟蘇轍當時被貶在雲州,他當時跟家裏人商量好,他經過廬山先去雲州跟他弟弟會面之後,然後再折回來,到廬山、九江這個地方跟他的家人會合,然後壹起再去汝州。

他這次來廬山想好好地在山上轉壹轉,他的好朋友佛印還有那位道潛,這都是兩位僧人,陪著他在山上轉。他到廬山上之後,發現廬山特別地秀美,而且我們知道,廬山不像石鐘山這些山,沒什麽名氣,廬山本來就名氣很大,自然歷代有很多文人,唐代的詩人、唐以前的詩人都有人歌詠過廬山,廬山本身又美不勝收,所以蘇軾自己覺著,我還有必要再為廬山寫點什麽嗎?他跟朋友說,我這次來廬山壹首詩都不寫。妳註意,這是他來廬山的時候最初的打算是什麽都不寫。可是蘇軾名氣太大,他剛到山上,那山上山下山中腰的那些和尚就都知道大名鼎鼎的蘇子瞻來了,然後奔走相告,蘇子瞻來了、蘇子瞻來了。當然現實情況什麽樣咱沒見。蘇軾壹激動,寫了壹首詩,說:

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遊。

可怪深山裏,人人識故侯。——蘇軾《初入廬山三首》之壹

哎喲,這深山老林的,還都認識我。再往山裏走,壹激動,想起來了,喲,開始不是跟朋友們說了不寫嗎?既然已經破了戒了,那就再來壹首,他又寫了壹首詩:

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

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蘇軾《初入廬山三首》之二

又說:

自昔懷清賞,神遊杳靄間。

如今不是夢,真個在廬山。——蘇軾《初入廬山三首》之三

廬山是美不勝收、多姿多彩,要把廬山認個遍,那除非是它的老朋友,我對廬山是神往已久,今天來這兒壹看,感覺像在夢裏頭遊壹樣。妳註意,他對廬山的認識有壹個過程,從壹開始他就說要把廬山的真面目看清除了,那除非是跟它神交已久,到這兒很多次的老朋友。我這次第壹次來,我懵懵懂懂地,我還覺著像在夢裏頭呢。

廬山的美深深地吸引了蘇軾,讓他本來都說好了不寫了,寫了,但這時候妳註意,那首詩還沒寫出來呢,為什麽呢?得走著,走著那詩才能來著,這不得符合文學創作的規律嗎?不帶壹來就寫那個的。好了,他壹邊走著,正好他原來有個好朋友,已經過世了,有壹本書叫《廬山記》,那肯定就是跟現在壹樣,蘇軾壹邊走壹邊拿著“旅遊指南”,嗯?得繞著走。在這個《廬山記》上邊記錄了前代詩人的兩首詩,壹首當然不用說了,李白是少不了的,“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孩子都會背,這首詩蘇軾自然沒有意見。但第二首詩蘇軾看不起,中唐的壹位詩人叫徐凝,他寫這個詩叫《廬山瀑布》,專門寫瀑布,跟李白壹樣,都是寫瀑布的,這詩怎麽說呢?

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

今古長如白練飛,壹條界破青山色。

——徐凝《廬山瀑布》

意思是說,這廬山的瀑布就好像從半空裏頭壹直落下來,打著雷就進了江了。那就是說這個瀑布的聲勢很大,感覺這瀑布壹落下來,把青山都劈成兩半。其實寫得挺好的,白居易還說這詩太好了,“賽不得”,意思說什麽呢,寫不過他。但在蘇軾眼裏覺得,這詩不怎麽地。陪他的僧人說蘇學士那您也來壹首?蘇軾說沒問題,馬上就寫:

帝遣銀河壹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

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

——蘇軾《戲徐凝瀑布詩》

什麽意思?說古往今來寫廬山的詩多了,這是上帝把這個銀河給派到人間的,可是只有李白的詩寫得最好。廬山的瀑布飛流直下,它的任務不是為了把徐凝那破詩給洗幹凈了,等於說廬山瀑布是要給徐凝那詩洗個澡,讓它變成壹首好詩。拿徐凝的詩取笑了。

妳看,還沒怎麽樣呢,已經較上勁了,先是跟自己的諾言較了個勁,然後又跟徐凝的詩又較了個勁。

接著再往裏頭走的時候,因為廬山上面有很多石刻,他跟道潛還有佛印,他們走的過程當中看到壹個大石頭上,刻了壹段碑文,這個碑文是佛經裏邊的壹段(話),大家都站在這兒看,看完了以後也就走了。結果回來的時候蘇軾就問身邊的人,剛才那碑文寫的什麽妳們還能記得嗎?有壹個僧人叫自順,法號叫自順,“嘩嘩嘩”就背下來了,背了十分之六七。大家都非常震驚,這記性太好了,學習這麽好。蘇軾說妳的法號叫什麽?說我叫自順。蘇軾脫口而出說“逆則煩惱,順則菩提”。意思說什麽呢?如果人的心情不好、不順暢就會生出煩惱。如果人的心情舒暢,就會生出菩提。菩提的意思是正覺智慧的意思。從此這個自順就被他的門人們,被這些和尚們稱為“順菩提”,對他的尊稱。這說明什麽呢?在廬山裏頭不光有景,還有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個領悟之人。

再往前走,看見壹塊石頭上刻了壹首詩,蘇軾覺得這個詩寫得還不錯,壹看署名就是這山上的壹個和尚,叫可遵。最後蘇軾看了以後,他也不認識這個可遵,就和了壹下這首詩。這首詩咱就沒必要再念了,蘇軾和的這詩咱也沒必要知道。問題是可遵當時正好在山上,這個可遵和尚頗有幾分詩才,可是就因為有這詩才,所以他自己覺得有點牛,還不大看得起別人,結果在山上壹聽說蘇軾蘇學士和了他的詩,特高興,“咣嘰咣嘰”就從山上跑下來,非要見他壹面。蘇軾本來也不認識他,只是和了這首詩,但是沒想到這個人就趕緊地滿頭大汗跑了來,壹見他就說,蘇學士,我這兒還有好些詩,我想跟您唱和壹下。蘇軾不喜歡這種風格。他跟蘇軾又朗誦了自己壹首詩,蘇軾就沒怎麽搭腔,叫人擡著轎子就走了,就覺得這個人特別惡俗,他不像個真正的詩人。這人家可遵還說,哼,蘇軾嫉妒我,他走了,他比不了我,他自護其短。

妳看,山裏頭什麽鳥都有,有自順這樣的“好鳥”,也有像可遵這樣的不怎麽地的“鳥”,這就是廬山的妙處,有李白那樣的詩,有徐凝那樣的詩,有自順這樣的僧人,也有可遵這樣的僧人,裏邊真是美不勝收啊。

妳覺得那詩它是輕而易舉能寫出來的嗎?未必。好了,上廬山來,人也見了;山也看了;瀑布也看了;詩也寫了,把徐凝的詩也損了壹通。有兩個地方是必須要看的,壹個是廬山的東林寺,壹個是廬山的西林寺,看完了東林寺再看西林寺,看著西林寺,看著看著,就在壹堵墻壁前停下來了,蘇軾覺得該寫點什麽了,然後他就飽蘸濃墨,在墻上就題了:?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寫完之後,蘇軾說“譜廬山詩盡矣”。什麽呀?我關於廬山的話說完了。知道嗎?這句話很重要,關於廬山,這將是最後的總結,這就是我這次來廬山最大的感受。我們說蘇軾的詩有奇趣,其實頭兩句很壹般,跟白話詩似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咱都能寫出來, 後兩句妳寫不出來,要不怎麽他是蘇軾呢,妳不是蘇軾呢。它的奇和趣都在後邊,“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他這趟進山來壹開始就有的感觸,他開始覺得像夢遊,開始覺得要不是熟悉它的人很難全面地了解廬山,又還不知道在廬山裏邊有這麽多不同的和尚,有不同的領悟、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詩,所有這壹切都讓他產生壹種深刻的感覺,對真相要了解太困難了。這個詩就有這個好處,古典詩歌妳知道嗎?頭兩句看似平淡無奇,到了第三句,啪,跳起來了,這壹跳,他的高度就跟妳不壹樣了,妳到第三句就趴下了,他到第三句跳起來了,不但跳起來了,而且眼睛睜得挺大,把這個事看得特別明白,非常妙。

畫外音:

對蘇軾來說,“廬山真面目”不僅是壹個感官命題,更是壹個人生的哲學命題,蘇軾不僅要探究廬山的真面目,更要托物言誌,用廬山的詩來探究人生的真面目。我們今天不時會用到的成語“雪泥鴻爪”就來源於蘇軾對人生真相的追問,來自於壹首蘇軾年僅二十歲時所作的詩。那麽,這是壹首什麽樣的詩?“雪泥”和“鴻爪”又是如何打動了蘇軾的心呢?

康震:

其實,蘇軾的詩有個很大的特點,壹直都在探究真相,壹直都在追問真相。什麽真相?那就是老想弄明白這人是怎麽回事?他為什麽活著?到底活著有什麽勁?他這個勁指的是什麽?他有了勁和沒了勁,最後人的境界有什麽不同?從年輕的時候就在追求這個東西。

比如我們都知道,他跟蘇轍科舉考試考得很好,成績很高,後來兩個人都參加制科考試也考得不錯。那麽制科考試完了以後就有壹個問題,妳們得去做官,朝廷並沒有規定說因為妳們是兄弟倆,做官就在壹個屋裏做,那沒這樣的,倆人就得分手。但是當時蘇洵在京城,那麽蘇轍就暫時沒有去做官,在京城陪他父親,蘇軾就去做官了,蘇轍就去送別他,這是他們兄弟兩個第壹次將要分別,蘇軾心中諸多感慨,他走到河南澠池這個地方的時候,感慨就更深重了,為什麽呢?因為澠池這個地方是他父親當時領他們兄弟兩個人進京趕考的時候從四川往開封趕的時候路過這地兒,當時澠池這個地方有壹座寺廟,他們就住在這兒,住持的和尚叫奉賢法師,而且當時他們在這兒寺廟裏還寫了首詩題在墻壁上,這番再來奉賢法師已然去世了,被埋在塔底下了,墻壁也已經破敗了,詩已經看不清了。蘇軾賦詩壹首: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曾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什麽意思?“人生到處知何似”,人生是怎麽壹回事呢?我告訴妳人生是怎麽回事,下雪了,下大雪了,茫茫大雪下得滿地都是,這時候,撲棱棱飛來壹只鳥,在這雪地上停下來,不知道在幹嗎,這不重要,這小鳥停在雪地上停了壹會兒,撲啦啦地又飛走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壹個鳥兒在這上留了幾個爪印,“泥上偶然留指爪”,因為這只鳥可能從東邊飛來,也可能從西邊飛來,妳不知道它從哪兒飛來,反正來了壹只鳥,然後留了壹爪子印,飛走了,“鴻飛哪復計東西”,鳥飛走了不假,過了壹會兒雪壹直在下,壹直在下,那爪子印還有嗎?沒了,覆蓋了。這鳥來過嗎?不知道。來過,妳見了?鳥呢?“鴻飛哪復計東西”,沒了,飛了。爪子呢?它停過嗎?爪子?爪子印沒了。這人來過嗎?來過壹遭嗎?不知道。有壹種空默感,有壹種無常感妳知道嗎?“老僧已死成新塔”,來看老和尚,老和尚來了沒?就剩壹座塔了。題的詩呢?都不見了。以前的事還記著嗎?都不記得了。人生就是壹個過程,而妳只不過是這個過程當中的壹個過客而已,別那麽太在乎。其實他特在乎,他想念他弟弟蘇轍,但是他得這麽寫。

妳知道作品裏頭寫的東西都跟自己想的相反,就是在作品裏頭越表現得特別曠達、特別不在乎,心裏頭特糾結,通過這個釋放自己,從這兒來講文學作品也是壹種治療,是壹劑良藥。寫出來了,心裏頭好受多了,人生就是壹個過程,總是暗示自己,人生是個過程,這沒什麽了不起,人生總是要分離的,鳥總是要飛來的,飛來它總是要飛走的,它來沒來過我們不知道,我跟我兄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見面,這樣想能好受壹點。

很年輕,二十多歲寫這樣的詩,而且是名篇。妳看,這樣的壹種比喻的方式,這是他的詩的壹個很大的特點。妳知道壹個人如果寫詩特別善於用比喻的話,說明他腦子好使,讀的東西多,而且善於轉換,善於溝通不同事物之間的性質。他把這兩個事能連到壹塊,這領悟力是很高的,在二十多歲能達到這麽高的成就、這麽高的領悟力,很不容易,同樣的事情在蘇軾的眼中它就能變得非常地富有價值感。這是年輕的時候。

年紀大了,遭了難了,被貶到黃州了。關於到了黃州,我們光知道他寫了很多內容“大江東去”的東西,其實也有壹些小詩寫得特別好,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要是念出來的話就特別地有奇趣。他有壹首詩,名字很簡單,就叫《東坡》。他怎麽寫的呢?他說: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蘇軾《東坡》

寫得太好了。我給妳說它為什麽好:東坡嘛,其實它叫東坡好聽點,就是那塊地,就是他種的那塊地,不是還種了些大麥嗎?這寫的是晚上的時候,壹場大雨,雨洗東坡,壹場大雨過後東坡的月亮看上去特別地漂亮、特別地脫俗、特別地清新可愛。底下這句很重要,“市人行盡野人行”,市人,就是市民的市,什麽叫市人呢?就是世俗之上的那些個來來往往的庸俗之輩。這條路白天的時候,賣菜的、打醬油的、還有貨郎,什麽人都在這條路上走過,可是到了今兒晚上,他們都歇了,這路上沒別人,就壹個“野人”是我,就是山人我,我東坡居士、我來了,今兒晚上這東坡是我的,就這意思,“市人行盡野人行”。

那妳行跟別人行有什麽不同呢?妳別忘了,這東坡路況不好,“犖確坡頭路”,“犖確”是什麽呢?就是很多石頭,曲曲彎彎的,然後疙裏疙瘩的,反正不好走。妳“莫嫌犖確坡頭路”,妳不要埋怨,說東坡的這條路不好走。誰會埋怨啊?白天走的那些貨郎,賣貨的、打醬油的,他們覺得這條路該修了,鋪壹柏油馬路多好啊,這走著多難走啊。今兒晚上野人來了,感覺不壹樣,不要嫌這個路崎嶇不平,要的就是崎嶇不平,為什麽呀?“自愛鏗然曳杖聲”,我拄著手杖在這路上走著,聽著這個手杖和這石頭子碰撞的(硁硁硁)的聲音,覺得特別地好聽。自愛,我就愛這口,我就愛這個小情調,“自愛鏗然曳杖聲”。

妳想想看,這是(壹種)什麽樣的壹種心境?在這樣壹個下過大雨之後的夜晚,月亮掛在半空裏頭那麽地漂亮,沒有壹個人,也沒有嘈雜,壹個人走在崎嶇的小路上,手杖碰著石頭發出輕靈的聲音,就好像音樂在伴隨著蘇軾壹樣,在這種自得自樂的過程當中,慢慢地在這小路上走。這“犖確坡頭路”那可不就相當於生活中的壹些磨難嗎?可是這磨難對於蘇軾來講它不算什麽,這些磨難就好像妳的手指觸動琴弦、按動琴鍵壹樣,妳總得發生摩擦吧?這摩擦了之後壹般的人認為這是噪音,可是在蘇軾看來那是美妙的音樂在伴隨著他,心境如此。最妙的奇趣發生在就是“莫嫌犖確坡頭路”,妳別看這條路不好走,可它有我的妙處。這詩,寫得有水平。

畫外音:

古人雲:詩言誌、歌詠言。相比於“大江東去”的豪邁,“千裏***嬋娟”的纏綿,蘇軾用詞來訴情,卻更多地用詩來言誌,而他言得最多的,就是對人生浮沈的感慨。蘇軾雖然少年成名,卻壹生仕途坎坷,在官場的漩渦中屢次失意,人到晚年仍壹貶再貶,最終卒於宋徽宗大赦後的北歸途中。壹生壯誌未酬,壹路辛勤輾轉,讓蘇軾在詩中不斷追尋著自己的靈魂。

康震:

類似的詩他還寫過很多。蘇軾不是被貶海南了嗎?妳想六十多歲給貶到海南島,這是非常慘的壹個事,但是蘇軾挺過來了。什麽叫做挺過來呢?這有幾種不同的解釋,妳比方說,咱們都知道,他四十多歲的時候給貶到黃州了,快到六十的時候給貶到惠州了,六十過了以後給貶到海南島了。那就太慘了,這後半輩子基本上就在貶謫當中度過的,即便說撿了壹條命回來,那黃州的時候,回來了,到惠州、海南島呢,最後宋哲宗去世了,宋徽宗即位之後大赦天下,然後讓他回到中原。但是對於壹個受過很重傷害的人來講,即便現在已經讓他回來,那他也是傷痕累累、心事重重,他不可能馬上轉換心境,哪兒有那麽容易的事?沒那麽容易,受過傷的心是很難復原的。蘇軾跟咱們最大的不同是就沒把這當成傷,老先生看得開著呢。六月二十號這天晚上,在海南島的澄邁他登舟北返,寫了壹首詩,超級棒: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晚上的時候渡海呀,像我們說的“烏漆墨黑”地渡海,是“烏漆墨黑”地渡海。“參橫鬥轉欲三更”,星移鬥轉,壹轉眼天都快亮了,實際上是到了什麽呢?到了最深的子夜時分還往後,到淩晨的時候那會兒了。?

“苦雨終風也解晴”,剛才正是大暴風大暴雨的時候,現在壹看,天光慢慢放亮了。在海上走,刮著大風、下著大雨,但是作者就壹句,“苦雨終風也解晴”,壹會兒天就晴了。

晴了之後可就不壹樣了,怎麽著?“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這句話說得非常有意思,什麽意思?說現在雲都散了,月亮出來了,對於天空來講,對於大海來講,本來就是幹幹凈凈的,沒有壹點渣子的,現在風過去了,雨過去了,回到了它的本來面目。這裏邊用了壹個典故,說魏晉的時候,有個人叫謝崇,跟壹個人叫司馬道子的在壹塊,晚上在壹起喝茶,喝茶的時候看月亮啊,開始的時候還有雲,後來就是雲都散了,露出明月,皎皎的明月。謝崇就跟司馬(道子)說,這天空太亮了,太幹凈了,要是點綴壹點浮雲就很漂亮。這司馬(道子)跟他說妳心理有問題,天空本來是澄凈的,亂點綴什麽呀?我們現在看著這個月明之日、月明之夜不是很好嗎?很幹凈嗎?妳為什麽非得在上邊點綴點兒什麽浮雲呢?說明妳自己心裏不幹凈。蘇軾這話什麽意思?就剛才我說的,雲散了,月亮出來了,我的本色出來了,自然的本色出來了,我本來就是清白的,我本來就是堂堂正正的,我的本色即是如此。無管妳有多少雲,無管妳有多少雨,還有多少風,都不可能遮擋我的本來面目。有的人解釋說這是他在埋怨,說我這個冤枉被澄清了。其實我覺得蘇軾沒這麽大的怨氣,就這壹個晚上的天氣的變化,蘇軾借著說天氣,說自己堂堂正正地回來了。那是,如果是心懷齷齪的話,也不可能健健康康地面對世人。

底下說“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這裏用了個典故,孔子曾經說自己的道得不到實現,要坐著船到海外去。他借著孔子的話是說自己這段時間壹直在海外居住。這是個過度。

最後兩句最絕,“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我跑到這南方來,這不光說的海南,這是說從被貶惠州壹直到被貶海南,加在壹起六年,整整六年的時間我都在這南荒之地度過,我要是死在這兒怎麽辦?原來我們前面講過,他有的朋友就擔心他會死在這兒。我沒死,但如果我死在這兒,我後悔不後悔?我壹點都不後悔,我也不會恨。為什麽呢?我告訴妳,我是怎麽看我的,我“茲遊奇絕冠平生”,我來到這南方看到了前所未見的奇絕的景觀,我旅遊來了。

講到這兒我們就覺得蘇軾的詩真是他的靈丹妙藥,我在想他為什麽詩寫得這麽好?為什麽他的詩叫做有奇趣?那首先是他的生活不平常,壹個從小到大在官場上歷盡坎坷、受盡磨難,到了晚年的時候,特別中晚年以後又歷次被貶的人,生活首先給他提供了“犖確坡頭路”。誰也不想過苦日子,誰都喜歡過平平安安的日子,但如果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妳怎麽來看這個問題?蘇軾寫詩,在詩當中他把這些困難都寫出來了,但是他同時表現出了對待困難的不同的態度,苦難、困難對我來說是什麽呢?對我來說好像是手指觸摸的琴弦發出的音樂的聲音。

我看不到世間的真相,我可以琢磨,我寫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不但在琢磨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他說了,像壹只鳥壹樣,來去無蹤影,他看透了、看穿了,不過是過客。但是雖然是過客,也得珍視真情啊,也得重視當下呀,妳不能說因為我是過客,所以我什麽都不看重,什麽都不在乎。錯了。對待每壹個困難,蘇軾還是非常重視的,他得努力地把這點困難轉換成他的快樂,這樣他才能夠有壹個空間和時間,才有個力量,為下壹次迎接困難做準備。壹個人可能會壹拳壹拳地被困難打倒,那就完了,而應該是什麽呢?每壹拳打來的時候,都應該勇敢地去迎接它。

妳看,廬山的詩寫出了他對人生的壹種深刻的認知,那飛鳥的詩寫出了他對於人生過程的認識,再到後邊,“犖確坡頭路”寫出了困難在他面前意味著什麽,到了最後的時候把大實話給說出來了,要讓我死,進入絕境,對不起,我對此也有自己的壹種觀點和看法,當壹個人面對生活當中所表現出的種種的不平衡和挫折的時候,只把它看做是來到這世上的壹場遊,妳還能把我怎麽著?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對於蘇軾來講非常恰當,置之死地了,進入絕境之後妳怎麽來處理自己。我們都知道蘇軾發達過、得意過、飄飄然過,這些情況下都很好理解,都很好接受這種現實,最難接受的現實就是壹切都結束的時候,壹切都可能會終結的時候,妳怎麽來看待自己。

對於蘇軾來講,既然人生是壹個過程,那麽它就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壹直可以走下去,就是生命終結了走不下去了,這些詩歌還能代表他壹直走下去。我覺得這個就是蘇軾的詩在他生命中始終扮演著壹個生生不息的壹個角色,他活著的時候,這些詩伴隨著他的生活,也伴隨著他的情趣,伴隨著他的人格,為他療救著、為他治療著身上的創痕,在蘇軾去世以後,這些詩繼續在代表蘇軾而行走在世間,而帶給我們後代的很多人更多的生活的勇氣。

所以我們說,詩如其人,文也如其人,我們講唐宋八大家,唐宋八大家壹個很重要的貢獻在哪兒呢?是散文。蘇軾不但詩寫得好,文章更了不得,跟他的老師歐陽修並稱“歐蘇”。常言說得好,“歐文如潮,蘇文如海”,要想全面了解蘇軾的文學成就,那還就得非讀他的文不可,這也就是我們下壹次要接著講的。謝謝。

畫外音(預告):

蘇軾是北宋文壇的多面才子,詩詞曲賦、書法繪畫無不精通,在貶官湖北黃州期間,蘇軾在長江邊寫下了千古名篇前後《赤壁賦》,遺世獨立,超然曠達,於枯滅處釀造出生命的清泉,《唐宋八大家之蘇軾》第十三集《響徹千古天籟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