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空氣裏,煙雨在眼前飄來飄去,河流不緩也不急,溫度不凜也不燥,心情不慍也不火,看窗前柳枝婀娜、看門前笑臉兒穿梭,俗情俗事斷了來路…有個途中的偶遇暢談古今、閑話風月,清茶壹盞,書卷二三,身心付之絲竹中……
曾經這般的幻想,而今,坐在這裏,就是這般的景象。而這般的景象,需是純粹之江南才略有的魏晉清逸。
於是,我坐在了江南裏,坐在了江南煙雨裏,坐了四天。聖堂茶室中,憑欄品茗,窗棱樓閣下的河流緩緩的,對岸是楊柳、曉風、遊人,有歡樂、有甜蜜、有尋覓。
是夜,偶然星光忽明忽滅,想起姜白石那句: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緩緩歸,披著春涼與夏雨。
[花結種,蕨成柴,衫未老,心先行]
4月的我正力圖從壹場於我言之的巨大浩劫中掙脫出來,這場浩劫綿延壹年有余,思想、情感、乃至意識都幾乎被席卷壹空,類似於沈從文1949年的“瘋狂”——我目前儼然因壹切官能都十分疲勞,心智失去靈明與彈性,只想休息。
真欲逃避,唯有死亡,然而,死亡給予的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解脫。平靜湖面下的驚濤駭浪非常人所能想象,真正徹悟的生命是平靜的。我想;這個掙脫的過程迫切需要壹點兒的安靜和祥和去促成,而我,是急切渴望著的這壹點兒的安靜和祥和。
將扇面上的牡丹進行了最後壹遍的罩染,彤來電:去酒吧喝上壹杯。
酒吧裏有我喜歡的歌手,壹個嗜好男裝、梅艷芳表情、淒清歌喉的十九歲的女孩,藝名十三,披肩的發、冷冷的樣子、還有這個名字很容易、很容易讓我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在路邊徘徊等待的、手持吉他綠衣的小山。說話有時是種浪費,言盡了反而無味,更甚者言之無數卻缺了記憶。有些記憶是壹輩子乃至更長,即便當記憶體自身消亡其也依舊如青山白雲,途中的每個過程、哪怕是細節的枝末都無不帶著眷戀、攜思念的蛛絲馬跡,小山是屬於這類記憶的,我青春生命裏無可取代典型的柏拉圖,我將帶著他前行直至死亡直至永生。十三唱著的音樂,會牽著心,於麻木之中的我,無疑有若壹點黑夜的亮色,宛若小山,在缺了幻想、缺了意識、被俗事俗折磨的痛苦傾至麻木之際,他便從容的回來,站在我必經的路旁等我路過,給掙紮著的傷口壹點兒安慰,相信著純情與美好的存在、相信世間有著幹凈沒有血腥的情感——不論過去還是未來。
女孩不飲酒,如此青春的漂泊少了酒的罩染,和那陰郁濃重的歌聲有些兒落差。酒飲至淩晨二點,空蕩蕩的街道只剩光影來回追逐,空蕩蕩的象不合身的裝束,空蕩蕩的壹顆心也在空蕩蕩的飄。彤邀約:假日找個寧馨的小鎮小住幾日,感覺、感覺。黑的天加著雲層,天亮後是個怎樣的日子?!
[花欲醉,葉欲狂,黑瓦白墻掩映成夢]
溫先生提醒:小心可別畫呆了。
壹瞬,發現,自己的確有些兒呆了。麻木從骨髓深處傳出,隱隱開始吞噬著壹切的知覺。
天空下雨,壹場異常大的暴雨,雨轉小後,遽然想外出,遂扔下了毛筆,收拾了行李,撐著滿滿的雨去尋找——沒有疲憊的安寧。
手中三張票,目的地不壹樣,時間不壹樣,來來往往的喧嘩在耳邊鼓噪,猶豫若幹,選擇了在距離心情最近地方,在飄雨的黃昏裏出發。途中,對面的長者言:嘉善有古鎮,古鎮名西塘。
雨依舊下著,透過雨看見了自己,清晰又模糊,隔窗反照仿若剛被發掘的瓷片。
古江南清麗,宋江南繁華,明江南煊赫,清江南風流,盛世升平氣象,春秋亂世、五代十國、三國兩晉南北朝、元末明初——西塘代表著的江南,以飽經滄桑練就的絕代風姿穿過歷史,借著壹籠煙雨剪斷了紅塵內外,清澈地走近了我這個陌生訪客。
院內院外,橋頭廊邊,各式的花正在略微還有些春涼的煙雨中安靜的梳洗。此時正是江南的煙雨恣意宣泄的時刻。鎮中薄霧似紗,兩岸粉墻高聳,瓦屋倒影,漁舟唱晚,燈火閃耀,酒香飄溢,整座水鄉古鎮似詩如畫,無處不成景,恍然置身桃源閬苑、人間天上。
穿梭在古鎮的水榭長廊中,光影在墻面、廊柱、葉上曖昧的走遊,四下的遊人驚嘆著江南,紅紅的燈籠沿長廊蜿蜒著,漆園正對岸的舞臺上越劇清悠婉麗,隱隱令人回味起舊時江南的繁華與過往。
問漆園主人:江南六大古鎮中,西塘的特色是什麽?主人答曰:胡同。若說水是西塘的靈魂,長廊是西塘的飄渺,那胡同記載著西塘,是西塘的記憶,長長的記憶,仿佛穿過這胡同能找回的不僅僅是歷史,更是可以穿梭完這世間無窮盡的煩惱。這胡同,有著即使是同裏的穿心巷也無法媲美的靈異氣質。
漆園主人帶著我穿過壹條又壹條的胡同,胡同的另壹個出口猶若靈魂的另壹個出口,不經意來到不可預知的另壹個端點、另壹方世界。尤其是在夜裏,穿過胡同,蜿蜒的長廊、忽明忽滅的紅色燈籠與黑的夜色、起伏如緞面光澤的水色、藍的星光交相呼應、相映成趣,令人歡喜幾乎不能自己。
借宿於聖堂後的民宅之中,原以為可聽得晨鐘暮鼓,孰料這建於明代的廟宇供奉的是關帝像,只是祈福、廟會的熱鬧場所,盡管無甚空靈妙音,還是有些風擺青杉的天籟可略做慰籍。
夜裏風起雲湧,後窗望去黑瓦白墻,樹葉簌簌生風,水墨氤氳的轉瞬,心神頓入空無。
[有道唯存厚,無為但率真]
古鎮民風淳樸,幾日走遊後,各處小店多半熟稔,四下裏仿佛是相交已久的舊友壹般,累了在漆園小憩,難得離店的隔壁老板也第壹次走進漆園邀杯暢飲。
基於在滬跟隨古玩鑒定專家蔡國聲老師學習古玩鑒賞的前因,西塘的第二日裏便巧遇前往西塘收古董的常熟博物館副館長周公太,並結識了江浙壹帶數位頗有名氣的民間收藏藝人:敦厚堂主李松、紐扣博物館長朱銘、聖堂茶館主人、漆園主人、西塘三把刀等,飽覽了數位家藏珍品:明清家私、青花瓷、桃花美女、文房四寶、漆器;出於對書畫的熱愛,最吸引我的當是敦厚堂主的數方硯臺,紫色的、綠色的端硯、洮硯、松花硯,疏松的黃色的澄泥硯,有綠豆、鱔魚黃、玫瑰紫、魚肚白、蟹殼青等色澤,有力士、雲龍、朱雀、水禽、蓮花等圖案,有墨雨、瓜瓤紋、象眼、魚腦碎凍、微塵青花金線、玫瑰紫青花、火捺、青花、蕉葉白、胭脂暈、金銀線、眉子紋等石品,眼花繚亂、美不勝收。兄長們壹壹詮釋著真品與贗品的區別,細解每個微妙,我這個入道本不深者可謂聞所未聞,壹覽之下竟有些瞠目結舌了。
敦厚堂上有幅對聯:有道唯存厚,無為但率真;正是西塘人的表征。羨慕著他們的生活,在山明水秀中尋找並構築著自己的理想,也正是這般的寫意生活,才有了外界少有的謙遜仁柔。
借宿之處恰巧也是敦厚堂主的雙親家,據其家譜記載,到李松大哥這壹代應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第十七世子孫了。老人們對我很是疼愛,清晨在枇杷樹下閑話些西塘及家中的往事,午時為我炒上幾碟小菜,夜間等我這意猶未盡的浪子乘著夜色興沖沖地從已熟睡的青石板跺回,到分別時分與二老已是難分難舍。三五個古玩友人笑言:西塘壹行相當於在古玩上摸索五年;我卻感,這西塘幾日的至交可勝過滬上五年的相識。
在西塘的日子裏,煙雨和淳樸慢慢治愈了我的疲憊與麻木,雕花梁下、柳陰處讀著詩書,與兄長們談著唐宋明清,窗外的細雨與炊煙有著想徹底埋葬自己的欲望。
[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麻木與疲憊在西塘的安撫下逐漸沈澱,聽著古曲,品著清茶,看見墻角的花已較前日裏更加絢爛,溫先生問我是不是在整頓自己,我卻怕已被這個世界滌蕩得壹無所有。
坐在岸邊看遊人來來往往,想起了畢業後那年住過的民宅,主人是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老人常常坐在門前,壹坐就是壹天,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想著來來往往的事;想起年少的晨昏或是黑夜,對著天空、湖面,和清風白雲心神無際;想起少年在必經的路上,歌聲綴滿的繁華花季;想起潮漲潮落、月升月降的海邊……往事上落滿蛛網與灰塵,有些從不提及、十余年前的舊人居然在夢中清晰如見;古琴曲中喜《廣陵散》,常常聽上半日,然不悅其傳說中的結局;西塘則相反,到了第四日、第五日,遊人漸少,仿佛壹場盛宴已經謝幕,而遊人減卻後的西塘七分真味方浮上湖面,茶坊酒肆清逸之氣才清晰的泛了出來,借著微涼的雨絲把江南的‘三味真火’抖落的淋漓盡致。
生命不可抗拒,生命又厚愛有加,西塘壹行尤其體味。寂寂走過無盡黑的夜,輕狂飲下醉的酒,漫談對酌魏晉的茶,落寞吻過花之淚,呆滯不停執筆,不眠與煙相對…而今,在這江南壹隅,藍印花布的簾內,清淺著唐宋明晰的過往,世事宛若簾外壹籠煙雨,塵囂真正的大如歷史凝固、靜止入定。
之於我,西塘是生活所想,是個夢想般的神話世界,與世無爭,純凈無染,象曾經存在著的理想,令人在混沌的世間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重新相信神話與夢幻在世間的存在。西塘的靈魂之水自太湖蜿蜒而來,這壹根太湖細弱的神經末梢,撫平了我顛沛於紅塵濁世永無休止的紛擾,在心事已成非之後,使我重新得以平靜與歡欣。
江南,嘗盡了清麗、繁華、煊赫、風流、盛世、亂世等諸番滋味,卸下厚重的妝容,夜下的她不過也是個渴望安寧、享受著睡眠乖恬的嬰孩;空靈妙音、清風雅樂,忽感不過是舊時翠衫燈影襲來後心下的空明,想那姜白石的惆悵也正是這江南子時後芳華老去的淺淺春寒,只能是‘簾寂寂,月低低,舊情惟有絳都詞’之幽幽。
江南逐漸老去、相思逐漸老去、心事只合江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