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個失眠的人》
她本身就是壹個漏鬥,光滑,幽冷,附著不了壹盞燈火 只有耳朵聰敏:沒有月光。落葉翻了壹個身 是的,還有壹個醉酒的人,他在哪裏 他的腹部有雪。 有她想吃的雪。和壹個隱隱約約的春天 她拿出那副地圖,看那個小小的圓圈 “他壹定在,在夢的氣泡裏遊泳” 她的身體上有壹塊疤,曾經的鰭掉落的地方 知道要重新長出來 是來不及了2、《壹包麥子》
第二次,他把它舉到了齊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罵罵咧咧,說去年都能舉到肩上 過了壹年就不行了? 第三次,我和他壹起把壹包麥子放到他肩上 我說:爸,妳壹根白頭發都沒有 舉不起壹包小麥 是騙人呢 其實我知道,父親到90歲也不會有白發 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 他有白頭發 也不敢生出來啊3、《可疑的身份》
無法供證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夠燎原的火,能夠城墻著火殃及池魚的火 能夠覆蓋路,覆蓋罪惡的雪 我有月光,我從來不明亮。我有桃花 從來不打開 我有壹輩子浩蕩的春風,卻讓它吹不到我 我盜走了壹個城市的化工廠,寫字樓,博物館 我盜走了它的來龍去脈 但是我壹貧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潛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於自己的靈 我穿過午夜的郢中城 沒有蛛絲馬跡4、《妳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時候,我舉出花朵,火焰,懸崖上的樹冠 但是雨裏依然有寂寞的呼聲,鈍器般捶打在向晚的雲朵 總是來不及愛,就已經深陷。妳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卻沒有打開幽暗的封印 那些輕省的部分讓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裏的倒影 我說:妳好,妳們好。請接受我躬身壹鞠的愛 但是我壹直沒有被迷惑,從來沒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裏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後我依舊無法原諒自己,把妳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妳還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掩蓋住壹個女子 血肉模糊卻依然發出光芒的`情意5、《麥子黃了》
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後是橫店 然後是漢江平原 在月光裏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 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蕩裏,找到壹粒白 住進去? 深夜,看見父親背著月亮吸煙 ――那個生長過萬傾麥子的脊背越來越窄了 父親啊,妳的幸福是壹層褐色的麥子皮 痛苦是純白的麥子心 我很滿意在這裏降落 如壹只麻雀兒銜著天空的藍穿過6、《日記:我僅僅存在於此》
蛙鳴漫上來,我的鞋底還有沒有磕出的幸福 這幸福是壹個俗氣的農婦懷抱的新麥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 和睡衣上殘留的陽光的味道 很久沒有人來叩我的門啦,小徑殘紅堆積 我悄無聲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將悄無聲息地 隱匿於萬物間 但悲傷總是如此可貴:妳確定我的存在 肯給予慈悲,同情,愛恨和離別 而此刻,夜來香的味道穿過窗欞 門口的蟲鳴高高低低。我曾經與多少人遇見過 在沒有伴侶的人世裏 我是如此豐盈,比壹片麥子沈重 但是我只是低著頭 接受月光的照耀7、《茍活》
每天下午去割草,小巫跟著去,再跟著回來 有時候是我跟著它 它的尾巴搖來搖去 這幾天都會看見對面的那個男人割麥子 見著我壹臉諂笑地喊秀華姑娘 我就加快割草的速度 好幾次割破了手指 這個上門女婿,妻子瘋了20年了 兒子有自閉癥 他的腰上總是背著個錄音機 聲音大得整個沖子都聽得見 我的壹只兔子跑到了他田裏,小巫去追 但是他的鐮刀比狗更快 他把兔子提回去以後 小巫還在那裏找了半天8、《溺水的狼》
壹匹狼在我的體內溺水,而水 也在我的體內溺水 妳如何相信壹個深夜獨坐的女人,相信依然 從她的身體裏取出明艷的部分 我只是把流言、諍言都摁緊在胸腔 和妳說說西風吹動的事物 最後我會被妳的目光蠱惑 掏出我淺顯的壹部分作為禮物 我只是不再救贖壹只溺水的狼 讓它在我的身體裏抓出長長的血痕 妳說,我喝酒的姿勢 多麽危險9、《下午,摔了壹跤》
提竹籃過田溝的時候,我摔了下去 壹籃草也摔了下去 當然,壹把鐮刀也摔下去了 鞋子掛在了荊棘上,掛在荊棘上的 還有壹條白絲巾 輕便好攜帶的白絲巾,我總預備著弄傷了手 好包紮 但10年過去,它還那麽白 贈我白絲巾的人不知去了哪裏 我摔在田溝裏的時候想起這些,睜開眼睛 雲白得浩浩蕩蕩 散落壹地的草綠得浩浩蕩蕩10、《我的身體是壹座礦場》
隱藏著夜色,毒蛇,盜竊犯和壹個經年的案件 暴露著早晨,野花,太陽和壹個個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臟六腑,哪壹處的瓦斯超標 總會有壹些小道消息 怎麽處理完全憑壹個綁架者給出的條件 他住在村子裏,不停地吸煙 這是壹座設備陳舊煤礦,黑在無限延伸 光明要經過幾次改造,而且顏色不壹 我會在某個塌方前發出尖銳的警告,搖晃著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臟上掏煤的人倉皇逃出 水就湧進來 黑就成為白 袒露著蟲鳴,月光,狐貍的哀嚎和壹個經年的案件 隱藏著火焰,愛情,和壹土之隔的金黃 總有人半途而退 壹個人往裏面丟了壹塊石頭 十年以後 就聽到了回聲11、《活著》
不堪。累贅。孤獨。絕望我再無法有個清白的人生啦 哦,背叛,背叛。從開始到現在 沒有人說:余秀華,因為我,妳要好好的 貞潔是多麽可笑,多麽諷刺,卻還是讓我壹次次哭 但是壹定有壹根稻草壹次次打撈起我 壹次次從我身體裏掏出光亮,放在我眼前 讓我安靜的時候寫詩 窮苦的時候流浪 讓我對路過的人和燈持永恒之愛 讓我總是在該掏出匕首的時候掏出花朵 讓我在能夠申辯的時候保持沈默 即便如此,這世界還是沒有給我壹個春天 即便如此,我今天還在,打算喝壹點酒後 去風裏轉轉12、《對話》
他在籬笆邊,壹聲咳嗽,火苗般掛在牽牛花藤上 春天在荒原那頭,與她隔著壹個招呼 真的,不知道他怎麽到這裏的,壹場雨水還掛在 馬車上。如果是坐火車 卻看不到經過隧道時他臉上的夜色 她攪動勺子,玻璃杯被碰響了壹下 沒有誰聽見,除了她 他又咳嗽了壹聲,撥動了壹下火苗 春天在荒原那頭,與她隔著壹個手勢 壹只黃鸝在女貞樹上,呼喚壹朵雲落下來 他不知道她是個啞巴 把春天裹進心裏了,就不會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