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莊子·至樂(節選)》原文鑒賞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①,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②。惠子曰:“與人居③,長子、老、身死④,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⑤!”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⑥,我獨何能無概然⑦!察其始而本無生⑧,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⑨,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⑩。雜乎芒芴之間(11),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12)。人且偃然寢於巨室(13),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14),自以為不通乎命(15),故止也(16)。”
註釋 ①惠子:即惠施;吊,吊唁。 ②方:正在;箕踞,坐時兩腳直伸岔開,形似簸箕。古人席地而坐,兩膝著地,臀部壓在腳跟上。箕踞是壹種不拘禮節的坐法,表示輕慢的態度;鼓盆而歌,以敲盆打著拍子唱歌;鼓,敲打。 ③居:壹同生活。 ④長子:生兒育女。⑤甚:過分。 ⑥是:指莊子妻。 ⑦概:借為慨,慨然,感嘆、哀傷的樣子。 ⑧察:考察,推究;始,最初;生,生命。 ⑨形:形體。 ⑩氣:指構成人體的元素。 (11)芒芴:恍惚。 (12)是:指莊子妻的生死變化。 (13)偃然:安息的樣子;巨室,指天地之間。 (14)(21)噭(jiao音聽)噭然:哭叫。哀鳴的聲音。 (15)通:通達;命,這裏指生命的自然變化。 (16)止:停止,這裏指停止哭泣。
今譯 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去吊唁,莊子卻正在兩腳伸直岔開坐著,壹邊敲著盆壹邊唱歌。惠子說:“和妻子生活在壹起,妻子為妳生育兒女,直到衰老身死,現在,妳不哭也就夠了,還敲著盆唱歌,不也太過份了嗎!”莊子說:“不是這樣的。妻子剛剛死去時,我怎麽能不哀傷呢!但考究她最初的時候,本來就沒有生命;不僅沒有生命,而且沒有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連‘氣’都沒有。雜在恍惚之間,經過變化才有了氣,氣經過變化而有了形體,形體經過變化而有了生命,現在又經過變化而到了死,她的生死變化如同春夏秋冬四時運行壹樣。她靜靜地安息在天地之間,而我卻跟著號啕痛哭,我自以為這樣哭泣是不懂生命的道理,所以停止了哭泣。”
集評 清·林雲銘《莊子因》: “莊子絕是近情人,此句(‘是其始死也’句)便自己道破。”
又:“以死為寢,絕無分別,驚人之談,虧他偏說得出。”
清·吳世尚《莊子解》:“真不可解,真是難容。”
又:“入情入理,情理之至,覺太上忘情壹語,尚屬飾詞。”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歌’字、‘概’字、‘哭,字,是文中線索。”
又:“‘芒芴’二字,承上節脈落。”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二十二字(指‘與人居,以下)中,有六層文法,或三字成句,或兩字成句,以細碎見奇。”
又:“答還他不哭而歌之意,死不足哀,是達天知命,非矯情鎮物也。”
又:“此段是了徹生死,與內篇《大宗師》各段,參互看來,自得其妙。”
總案 莊子認為,人的生死猶如四季的更替壹樣,是自然變化的結果,因而死不足悲,生不足喜。從所謂“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可以看出·莊子並不是絕不近人情的,他認為,妻子死後“偃然寢於巨室”,脫去了物累,由“終”回到“始”,是值得慶賀的,所以才“鼓盆而歌”。這壹段表現了在生死觀上莊子對世俗人情的哲理分析與超越。
莊子之楚①,見空髑髏②。 ?“然有形③,撽以馬捶④,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⑤?將子有亡國之事⑥,斧鉞之誅而為此乎⑦?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⑧?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⑨?將子之春秋及此乎(10)?”於是語卒(11),援髑髏(12),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13):“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之言,皆生人之累也(14),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15)?”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16),從然以天地為春秋(17),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18)。”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19)”為子骨肉肌膚(20),反子父母妻子閭裏知識(21),子欲之乎?”髑髏深?蹙頦曰(22):“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註釋 ①之:往,到。 ②髑髏(du lou音毒樓):即骷髏,死人的頭骨。 ③ ?(xiao音蕭)然:枯骨暴露的樣子。④ ④撽(qiao音竅):敲擊;捶,鞭子。 ⑤為此:成為這個樣子,指死。 ⑥將:抑或。 ⑦鋮(yue音月):兵器,大斧。 ⑧遺(wei音位):給,留給。 ⑨餒(nei音內上聲):餓。 ⑩春秋:年紀,指壽命。 (11)語卒:說完了話。 (12)援:引,拉。 (13)見:通現,顯現。 (14)累:負擔,這裏指憂患。 (15)說(yue音躍):通悅,快樂。 (16)四時之事:指春夏秋冬四季的勞碌。 (17)從(zong音粽)然:放任自得、無拘無束的樣子;從,通縱。 (18)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為尊位,故天子、諸侯見群臣,皆南面而坐;王樂,作帝王的快樂;過,超過。 (19)司命:掌管人的生命的神;復生子形,讓您的形體重新復生。 (20)為:指恢復。(21)反:同返,返回;閭裏,鄰居;知識,指所認識、熟悉的人。 (22)“?”(pin音頻):通顰,皺眉頭; “頞”(e音餓),鼻梁。
今譯 莊子到楚國去,在路上看見壹具空骷髏,枯骨全然暴露在外。莊子用馬鞭敲打著骷髏,問它:“妳是由於貪生害理而成為這個樣子呢?還是因為國破家亡,受到刀砍斧削而成為這個樣子呢?或是妳幹了什麽壞事,怕給父母妻子帶來羞辱而成為這個樣子呢?還是妳遭受了饑餓寒冷而成為了這個樣子呢?或是妳已經活夠了年壽,老死而成為這個樣子呢?”莊子說完,拉過骷髑枕著它躺下了。半夜裏,骷髏托夢說:“聽您的談吐,大概是個說客。但我看您所說的那些,都是活人的憂患,死了就沒有這壹切了。您想聽聽死了以後的那種快樂嗎?”莊子說:“好的。”骷髏說:“死了以後,在上沒有君主,在下沒有臣子,不僅如此,也沒有春夏秋冬壹年四季的勞碌,自由自在,與天地同壽,就是在人間作君王那樣的快樂,也比不上這些啊!”莊子不信,說:“我叫掌管生命的神重新恢復妳的形體,給妳重新長上骨肉皮膚,讓妳回到妳的父母、妻子、鄉親、熟人中去,妳願意嗎?”骷髏深深地皺著眉頭,顯出十分憂慮的樣子說:“我怎麽能夠放棄作君王的快樂而重新去忍受那人間的勞碌呢!”
集評 明·王宗沐《南華經別編》:“此篇問答體,壹節深壹節。《莊子》壹部,惟此篇深言之。禪書萬卷,曾不出此。”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檄而問’,妙想;‘枕而臥’,妙境,引起夜半見夢。”
又:“憑空壹夢,生下妙文。”
又:“南面王樂,想當然耳,妙語解頤。”
又:“此段從髑髏發端,落想甚奇。髑髏已無生人之趣,而死者之況,乃其所深知。生而累,不如死而樂,正見受生以後,逐逐營營,如蠶自縛,欲求其解脫而不能,死則謂之懸解,而所以累生者俱空,何等逍遙擺脫。南面王不易此樂,何況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之可有可無哉。接連五問,錯落有致,死不同而累則同,白楊青楓之側,萬古同悲,轉覺死者可樂,不言死之樂,不足以見生之憂,畢竟生死壹致,有何悲樂之不同。能自適於清虛,而不為形骸所累,則至樂存焉矣。前幅層層詰問,感慨無端,如有悲風起於毫末。後幅說得生之勞,轉不如死之快,正為貪生者喚醒癡迷也。”
總案 髑髏不願復生,反映了亂世之中人隨時遭受著戰亂、亡國、凍餓的威脅、生命毫無保障的社會現實。因而,莊子認為活著是拖累,死反倒是至樂。就其本質來說,這壹節與其說是表現了莊子對人生、社會極度絕望的厭世思想,不如說是他憤世思想的壹種宣泄。這裏所描繪的死亡世界,與其他篇章中莊子所表述的理想之世有相通之處,都表現了渴望沒有人壓迫人、人剝削人、人人自由的理想。而人世間則充滿了狡詐、欺騙和苦難,因此,莊子對死亡世界的向往,不應籠統地以視其為消極頹廢的東西,而應看到其中對現實世界的否定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