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
這是壹首政治抒情詩,寫於唐文宗開成三年(838),時詩人年二十六。安定城即涇州(今甘肅涇川),當時是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治所。三年前,李商隱仕途受阻,遠道投王茂元幕,還被王茂元招為女婿,而在當時的牛李黨爭中,王茂元屬李黨。據說李商隱就因為這壹原因,在應博學宏辭科試時受當權的牛黨排擠。這首詩就是在應試落選後重回涇州時所作。詩中主要抒寫了詩人自己建功立業的誌趣、懷才不遇的苦悶和無端受讒的憤慨。它是晚唐時期年輕士子在朋黨爭鬥中不幸遭遇和痛苦心情的真實寫照。
首聯扣題,寫登樓所見。頷聯以古人自況。賈誼為漢文帝獻《治安策》,條陳時勢,中有“痛哭”“長太息”之語;王粲遠道避亂荊州,投依劉表,作《登樓賦》;兩人都有懷才不遇之痛。詩人化用杜甫“去國哀王粲,傷時哭賈生”的成句,寫得更具體更動感情。上句壹個“虛”字,既是對賈誼獻策未售、英才埋沒的惋惜,又是對自己報國無門的慨嘆。下句則借王粲十七歲時遠遊荊州、十五年間不被重用、“冀王道之壹平”的理想終於落空、英年早逝的故事,表示了對自己前途的隱憂。頸聯由憂時感事、自嘆不遇轉而申述誌趣,其中用了春秋時範蠡輔越王勾踐滅吳後“乘扁舟,浮於江湖”的典故。“永憶”是“堅持地向往著”的意思。這壹聯所表現的積極入世的態度,深得宋代王安石的激賞,以為“雖老杜無以過也”。但是,詩人這種要功名不要祿位的衷懷,在朋黨傾軋的環境下卻屢遭歪曲,於是詩人憤憤不平地唱出了尾聯。尾聯運用《莊子·秋水》中所寫的鴟鷹嘴含腐鼠忌鹓雛搶奪而鹓雛不屑壹顧的典故,既是自我剖白,又是冷峻的譏刺。表明自己應試博學宏辭,不是為了區區祿位;遠道投幕,婚於王氏,也不是另攀高枝以求飛黃騰達。對於那些利祿熏心的權貴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無端造謠中傷,則表現了極大的憤怒。
全詩最大的特色是使典用事以抒情言誌。四個典故,都能貼合自己的身份、處境和思想感情;而且相互聯系、構思縝密。如頷聯所用的賈誼、王粲典,壹是年齡同自己相仿,都是奮發有為的青年時期;二是經歷遭遇同自己相仿,都有“虛垂涕”、“更遠遊”之痛;三是與頸、尾聯結構緊湊,頸聯用範蠡之典,是正面闡明“垂涕”“遠遊”的目的,尾聯鴟鷹忌鳳凰之典則否定他人對“垂涕”“遠遊”動機的歪曲。另外,此詩用典手法也多有變化,賈誼、王粲典是明用,好在準確深沈;範蠡典是隱用,好在有意無意之間;出於《莊子》的典是活用,好在靈巧而流轉。正由於能通過使典用事含蓄而深刻地抒情言誌,《安定城樓》才成為李商隱七律的代表作之壹。
王荊公晚年亦喜稱義山詩,以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惟義山壹人而已。每誦其……“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之類,雖老杜無以過也。
(蔡啟《蔡寬夫詩話》)
(“永憶”二句)言若疑我不憶江湖,則我不惟壹憶,方且永憶! “永憶”之為言,時時日日長在懷抱也。特自約得歸之日,必直至白發之後者,細看今日之天地,必宜大作其旋轉。此事既已重大,為時必非聊且,故知不至白頭,不入扁舟,因而濡滯尚似有冀也。(金聖嘆《選批唐詩》)
(頷聯謂)賈生曾陳痛哭之書,吾則淚猶虛淚;王粲曾作登樓之賦,吾更客中作客。悲在壹“虛”字、壹“更”字。( 〔清〕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