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壹首充分體現了艾青早期的感情基調的詩。他的那種赤誠熾烈、深沈執著的對祖國人民命運的關懷,使他不能不以壹種急切憂慮的心緒,冷竣而真實的筆觸,把當時的社會氣氛傳達出來。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從開頭到全詩中反復詠嘆的兩句詩: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這兩句詩,絕不是壹種簡單的“起承轉合”中的插曲,它是發自詩人內心深處的壹種真誠的感受,強烈的吶喊。大自然的季節更替所給予人的感受,只能是感官上的觸覺。重要的是在於詩人的內心深切地感到了寒冷的封鎖,使他不能不爆發出這強烈的吶喊。詩人把自己的感情關註於北方的“中國的農夫”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歲月的艱辛”上,關註於南方的“蓬發垢面的少婦”和“年老的母親”的坎坷命運上。這壹切,正是構成“寒冷在封鎖著中國”的具體形象和生活畫面;而詩人的壹腔深情也是透過這壹切而傳達出來的。艾青創作伊始,便把自己的滿腔熱情寄托在對中國農村和農民命運的關懷上,現在,當民族危機的陰影籠罩在祖國大地上空時,他又壹次以自己的筆觸抒發了這種情真意摯的憂慮和憤懣。我們從這種感情的依戀和關切中,看到了這個雖屬知識分子但卻與農民的命運密切聯系的人,他總是懷著十分憂郁的眼光來註視著廣大農村和農民的命運。對於三十年代的相當壹部分革命知識分子來說,他們不僅是看到了農村的破產和農民命運的悲慘,而且也總是把自己的命運同這壹切聯系在壹起的。因此,艾育在對農民關註的同時,也不禁為自己的命運而歌吟:
而我,
也並不比妳們快樂啊,
——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卷起——
流浪與監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妳們的生命,
壹樣的憔悴呀。
這種感情和氣質,是早期艾青的典型的感情和氣質。如果不深刻了解艾青這種個性上的特色,人們將很難認識他早期的藝術風格。
在構思上,這首詩表現著艾青的長於發揮豐富的想象力的特點。他雖然在此之前並未到過我國的北方,然而他筆下那“戴著皮帽,冒著大雪”趕馬車的中國農夫的形象卻令人感到親切而熟悉。據他自己後來說,當有人問他是否見過這種現象時,他的回答是:我感覺應當是這樣的。這個“感覺”就是想象所創造的形象。當然,達並不能證明可以脫離生活閉門造車,而只是證明了詩人應當在現實生活的土壤上讓想象的翅膀飛翔起來。沒有豐富想象力的人絕不會成為壹個優秀詩人。但是艾青的這種想象又是以他對農民生活和命運的熟悉為前提的,所以他根本不同於那種毫無根據的胡思亂想和藝術上的粗制濫造。
在詩人的想象中展開的壹幅幅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生活畫面,構成壹種摧人心碎的悲劇場景出現在人們眼前。那“蓬發垢面的少婦”,那“年老的母親”,還有那失去了家畜和田地的“土地墾植者”,他們都擁擠“在生活的絕望的汙巷裏”:
“饑謹的大地,朝向陰暗的天”
誠然,艾育筆下的這種意象,也許未免籠取著過於悲飽淒慘的氣氛。可是如果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來認議它的話,是不能不承認達壹切都是“殘酷的真實”。而且,我們還應當看到,這首詩所極力渲染的那種氣氛,它所描繪的那些悲慘景象,正是作者在現實中歷感受和體驗到的今他悲痛、令他憂慮的事情。以藝術的手段把這壹切表現出來,正表明了詩人對時代命運的關切,對人民苦難的感同身受。對那樣的歷史背景如果沒有深切的了解,對詩人的思想感情的基調不能充分把握,勢必會把這首詩看成“低沈悲觀”的作品,那就會背離了作品的實際內容,從而貶低和否定了它的思想藝術價值。
當然,我們也不必壹概否定作者在這首詩中所流露出的那種憂郁情緒,這在艾青早期作品中是有相當普遍的表現的。那麽,應當怎樣認識和理解這種憂郁呢?艾育在其後所寫的《詩論》中曾經有過很好的說明。他說:“叫壹個生活在這年代的忠實的靈魂不憂郁,這有如叫壹個輾轉在泥色的夢裏的農夫不憂郁,是壹樣屬於天真的壹種奢望。”他還說:“把憂郁與悲哀,看成壹種力!把彌漫在廣大的土地上的渴望、不平、憤懣……集合攏來,濃密如烏雲,沈重地移行在地面上……佇望暴風雨來卷帶了這壹切,掃蕩這整個古老的世界吧!”這就是我們理解他詩中的憂郁與悲哀的關鍵。當妳把這種“憂郁與悲哀,看成壹種力”的時候,妳也就同時認識了為什麽艾青早期的詩雖然總有壹層憂郁與悲哀的情緒,但卻始終對人具有壹種振聾發聵的鼓舞作用,而不是使人陷入悲觀消沈的境地。在文藝創作、作品的評論和鑒賞中,區別和把握這種界限和分寸十分重要。有的人雖然也寫憂郁與哀,但那只是對個人命運的卑微而渺小的咀嚼和詠嘆,從中看不到時代的風雲,體驗不到人民的感情;這類作品是不可能具有很高價值的。艾青的憂郁與悲哀,則是與時代的風雲緊密聯系,同人民的感情血肉相連的,所以他才能在眾多的詩人中出類拔萃,別具風采。
這首詩很難說有幾個明顯的段落,只能說有幾個起伏。被稱作主旋律的兩行詩,是壹個激蕩的大氣韻和境界,壹下子把讀者推了進去,使妳不但置身其中,身內身外頓時落滿了厚重的雪。隨後,詩人才展開壹幅幅的寒冷的場景。首先是風的出現,它“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著行人的衣襟,用著像土地壹樣古老的話/壹刻不停地絮聒著……”讀者感觸到了風的無法躲避的侵襲和它古老的哀傷的聲息,不由得令人感到了歷史的沈重。接著詩人從土地和人民的艱辛歲月,訴述了詩人自己“也是農人的後裔”,經歷過流浪和監禁,失去了青春。詩人的命運與整個古老的民族和土地的命運是血肉相連的。詩人真摯的自白使詩浸染著溫暖而赤誠的血淚,讓詩、詩人與讀者在民族危難的時刻緊緊聯在壹起。接著又在雪的寒冷中,看見在戰爭中遭到蹂躪和殺戮的善良的婦女,還有年老的奔波在流亡道路上的母親。……詩人深情地呼號:
中國的路/是如此的崎嶇/是如此的泥濘呀
這三行詩的容量是多麽的沈重啊!它蘊含著深深的歷史和現實的思考,使詩的意象和內含增添了極大的重量,這重量是壹種不能推卸的負擔,宿命地落在讀者的心頭上,引起了更深更深的震顫——這也正是雪落在中國土地上的寒冷的重量!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妳些許的溫暖麽?
他是對危難中的祖國說的。這是因為他看到了戰爭的現實的嚴峻性,看到了那些過去迫害過詩人自己和無數民主鬥士,欺壓過廣大人民的權貴們,仍在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詩人能不感到憂慮嗎?結尾的這幾行詩不是無告的呻吟,它是聲音顫栗的呼喊,是泣血的為祖國急切獻身的心聲。應當說,這充滿悲憤力量的詩句,有力地震撼著人們的心靈,給人們帶來了感情上的溫暖和精神上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