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傳統文學來說,先鋒派文學的主題之所以會有這樣巨大的轉折,是因為當時整個文化背景出現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壹方面,八十年代後期,商業文化的發展使原有的啟蒙主義文化環境不再那麽純凈,個人生存問題已開始成為重大的社會問題;另壹方面,對人生社會主題的探討已逐漸處於疲憊的狀態,而對?個性的高揚?的熱情也慢慢衰退,文壇的沈寂迫使作家進行新的探索與嘗試;第三,由當代中國文化的?現代化焦慮?情結所決定的壹種?唯新論?邏輯正在促使當代中國的文化哲學思潮出現整體的轉換,也就是說原有的宏大社會文化主題和啟蒙主義價值體系正受到個體存在、?解構?、?生活政治?等觀念的懷疑、詰問和挑戰。因此壹批勇敢的先鋒作家在此種復雜情境下開始對傳統文學與文學觀念進行反駁與解構,而且進行了新的探索,他們除了開始文學語言、文字、形式與結構等創新外,還在文學主題上進行了新的嘗試,這也就是我們說的個人存在與自我主題。
袁可嘉在分析西方現代派文學的思想特征時指出:?現代派在思想方面的特征是對西方現代文明的危機意識、變革意識,特別是它在四種基本關系上所表現出來的全面的扭曲和嚴重的異化:在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質世界)和人與自我四種關系上的尖銳矛盾和畸形脫節,以及由之而產生的精神創傷和變態心理、悲觀絕望的情緒和虛無主義的思想?(袁可嘉《略論西方現代文學》)。因此,存在與死亡、悲觀與虛無、孤獨與迷惘也就成了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基本主題。如海明威表現的是?迷惘的壹代?、波特萊爾的《惡之花》發出的是面對現實之惡而無可奈何的悲劇的哀鳴;艾略特的《荒原》展現的是世界末日中人全面異化的可怕景象?深受西方現代派文學思潮影響的先鋒派文學就必然受這種主題傾向的影響。而他們的作品又結合中國本土的實況,著重表現了現代人特別是現代都市人的生存困境以及他們在理想失落、精神沈淪、前途迷惘中的哀怨與悲傷、困頓與苦惱,展現了他們病態人生中滋生的病態情緒。
較早表現出這種傾向的是殘雪。在她的許多作品中,人生存在的焦慮、恐懼,人與人之間的猜忌、窺視、居心叵測的算計,人與環境的倍感壓抑,人的弱小、變態、苦悶等等,都曾給人留下驚心動魄的印象。在《山上的小屋》這篇作品中,殘雪描寫了壹個沒有個人自由、沒有心靈隱私權的、周圍環繞著恐怖的狼嗥的家庭,?我?在恐懼和焦慮中渴望能有壹座可供獨居的?山上的小屋?,因為母親和家人?總是趁我不在時把我的抽屜翻得亂七八糟?,父親和母親還總是盯著?我?、窺伺?我?;而?我?也總攪得他們不能安寧。在這樣壹個像地獄壹樣擁擠、黑暗、陰森、壓抑的環境中,最後?我?爬上了小山,卻?滿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沒有山葡萄,也沒有小屋?。在《蒼老的浮雲》中,虛汝華也處於與丈夫、婆婆、鄰人相互猜忌、敵對、窺伺的環境中,同時也處於自我壓迫、自我虐待、自我虛妄的緊張與恐怖中,人與人之間不能互相理解、相互寬容、坦誠相待,個體生存總處於內外莫名而又虛妄的擠迫當中。在這裏,擁擠、冷酷和充滿猜忌的?家庭?、?鄰裏?都是現實的存在空間與存在狀況。殘雪就是通過表現人們在這些現實的存在空間的存在狀況,特別是他們心靈的焦慮、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表現了人類從物質世界到精神世界的荒原與荒謬意識,象征性地揭示了現代人乃至全人類在精神上的沈淪與沒落,表達了薩特式的?他人即地獄?、?人是孤獨的?這樣壹個主題。而她作品中人與人之間相互猜疑、侵犯、較量等心態和表征,也正是人際關系的那種貌合神離與爾虞我詐本質的象征化呈現。
?人生的本質是永恒的荒誕,是永遠無法擺脫的苦難深淵?,存在主義作家卡夫卡的這句話可謂是對現代人存在本質的典範性表述。先鋒派作家敏銳地捕捉到現代人在充滿異化和壓迫力量的世界面前的無能為力與痛苦窘迫的心態。在創作中他們大膽地否決了傳統現實主義作家對人的社會價值的肯定與推崇,嘲諷了朦朧詩人們的自我肯定與個性高揚,棄絕了?尋根?作家們的拯救與批判情結,同時也放棄了人對精神意義的?深度追尋?,而是以超然冷漠的心態對荒誕的人生世界作靜靜的觀察、敘說、玩味、調侃,或者連這些都不顧及,僅把文字當作個人敘事的智力遊戲。於是有?深度模式?的拆除,有?意義?的消失,有?平面化?,有反諷,有黑色幽默,有隨意拼貼等,而作家們進行這些形式的實驗,目的也就是?放逐人?,並表現人自我的失落。馬原、洪峰、殘雪、蘇童、余華、格非、孫甘露、葉兆言等先鋒作家都著力在作品中表現了人在異化環境中的自我失落和人存在的荒誕本質。
如蘇童的《1934年的逃亡》、《罌粟之家》、《妻妾成群》、《米》等作品講述的就是壹個個充滿罪惡與災禍的、人的存在遭到嚴重侵害的故事,陰謀、暴力、鮮血、死亡、變異、怪誕充盈其間,人作為生存個體生命已在環境的擠迫中迷失。余華的作品則表現了存在的恍惚、偶然、荒誕和可疑。他的《四月三日事件》敘述壹個男孩發現包括親生父母和自己所鐘愛的女同學在內的所有人都仇視他,並對他進行監視和迫害,這使他無比憂慮,由憂慮產生幻覺,由幻覺又成事實;《壹九八六年》敘述壹個曾業余研究中國刑罰史的小學教師,在?**?中被抄家、關押,逃出監獄後發瘋流浪二十年,最終在幻覺中用破刀、鋸條等對自己施行劓、?宮、淩遲等酷刑;《現實的壹種》敘說的是壹個家庭裏,兄弟的?核心家庭?為消滅對方子嗣而進行的相互殘殺。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壹半是海水壹半是火焰》、《頑主》、《過把癮就死》等作品則是以調侃與嘲諷的筆調表現了現代都市人的迷惘與盲目(讀他的作品很容易使人想起二十年代浪跡巴黎街頭的?迷惘壹代?,也容易使人想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垮掉的壹代?或?嬉皮土運動?)。殘雪作品中的人物都在夢魘、恐懼、神秘的氛圍(既是壹種現實氛圍,也是壹種心理氛圍)中遊蕩和進行自我分裂、自我嚙食。馬原、格非、孫甘露的作品則從各個角度把現實――人的生存環境的飄浮性、不可捉摸性掃描了壹番。現實即人的生存環境,就是這樣的恐懼與荒誕,個體存在的現實是這樣的艱難與充滿血腥、恐怖,人生充滿的是絕望與無奈,先鋒派作家他們就是借語言、形式與人物等材料表現了他們的存在主題:生存如囚居,存在不過是虛無的過程,死亡才是生存的本質。
先鋒派作家作品存在主題中對人生存在本質荒誕的認識、對死亡景象的專註以及對於生存本身的悲劇性表現和荒誕性、非理性、偶然性、宿命性的體驗等是對傳統文學與道德的斷然顛覆與反叛,為我們的文學增加了新的特質。另外,先鋒文學作品中將自我和周圍世界的最滑稽、醜惡、畸形、變態加以放大、擴展,推向荒誕和極端,將人性的陰暗面揭示出來,以及先鋒文學的非依賴性(不承認權威)、非經驗性(不承認普遍性)、非歷史性(否定傳統)、冒險氣質(厭惡穩定)、求異精神(恐懼平衡)等傾向或特性既是傳統文學的斷然反叛,又拓展了文學的功能與表現能力。
另外,也許只要人類還沒有最後完成從自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沒有達成人與世界、目的與手段、對象化與自我確證的真正統壹,先鋒派文學對存在的荒誕性以及對這種荒誕性的認識和表達有它的合理性。但是對存在荒誕的表現,不應該導向對人類前途與生存個體的虛無主義和非理性悲觀主義的絕望,而應該導向對荒誕的超越與反抗。所以先鋒派文學在熱鬧與喧嘩中很快歸於寂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彭映艷,湖南湘南學院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