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它就像根羊腸貫穿著數個錯落的自然村落,路的兩旁,分別種植兩行略顯偉岸的白楊樹,倒映在築路時開挖出的寬窄不壹的清澈的小河水裏。春來,樹下綠草萋萋,給黃土的小路增添了壹些生機,梢頭片片翠綠迎風飄擺,發出嘩嘩的掌聲,夏日枝葉茂密宛若壹條綠飄帶,舞動在錯落的樹莊之間,秋風壹吹落葉如蝶,突兀地露出喜鵲的窩、啄木鳥的巢,冬雪飛舞,掛滿枝丫,壹幀北國風光的麗景,呈現在蘇北沿海的大地上。
在這條鄉間小路上,當時行走最多的,恐怕就是身背書包的少小兒郎。我就是其中壹位,每天四次往返,足足跌跌撞撞了五個年頭的讀書郎,對它有著極深的記憶和情感,每每想起它,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讓我分不清,道不明究竟是何種感受、何種心情、何種印跡。
記得第壹次走上這條路,是在1971年的春節剛過,春寒料峭,雪,時斷時續地飛舞在朦朧的天空,我在學前班老師、壹位來自南京的知青姐姐的半逼半哄下,被送到村辦小學報名。回來時長達四公裏的路上,她千叮嚀、萬囑咐地要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能成為有文化的人,既能報效祖國、孝敬父母,更能對得起自己。快到村口時,她還重復數次教我唱當時的紅歌:《東方紅》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從此我幼小的心靈與這條小路結下了不解之緣。
每天早上,披著晨光,迎著朝陽,丈量壹次,中午心急火燎地趕回家,草草吃點中飯又趕著回學校,等到日落西斜紅雲夕照時又背起書包,倦怠而又輕松地往回走,高興時還會哼上幾句,音樂課上剛剛囫圇吞棗學來的歌,男生們會妳追我趕,有時會玩起電影上打仗的遊戲,女生們壹般都很文雅,不慌不忙,往往會交頭接耳,好像有永遠說不盡、道不完的知心話語。
那時路上的交通工具極其簡陋,偶爾能看到壹、兩輛當時的奢侈品——大國防自行車,余下就是彎成77號的11號的腿伴隨獨輪車,因而路上及其安全,大人們極少接送,也不用操這份閑心。即使出點事故,也就是那些借騎自行車的人慌張而致,最多擦破點皮而已。
在這條路上,讓我最感興趣的,就是老遠就可以聽到的扁擔的'吱吱、呀呀聲,每每聽到,我心裏就會想起朱老總的扁擔歌。肩擔扁擔的人無論肩上有多沈,看起來總是那麽優雅,壹只手輕輕地扶著扁擔,另壹只手秧歌似地前後甩著,腳步顯得輕盈而快捷。要想多聽壹會,跟上趟,必須壹路小跑地追著他,每逢此時,挑擔人也往往會高興起來,更是加快腳步,說說笑笑,來逗引我。那時是因孩提時代朦朧懵懂,現在想起來,挑擔的人是何其辛苦,他們的優雅只是無奈和辛酸的掩飾罷了,但仍不乏美的韻律。
行走的次數日漸增多,對路邊的野草、白楊、小河、小橋可謂了如指掌,誇張壹點說,就是閉著眼睛也能來去自如。穿越春花爛漫,夏日繁星,秋月雁陣,冬雪絮飛,隨著年輪的增加,我開始會留心觀察沿途的人、物、景的變化,也會暗中細細品味、咀嚼這條黃土壘砌、踏實的鄉間小路的韻律和風騷。
倘若是連續數日天氣晴朗,特別是春、夏、秋三季,隨著車輪碾壓和鞋的踩踏,地面就很快會形成厚厚的壹層粉狀塵埃,不從清潔角度來講,行走其上,愜意、舒服。但此時千萬不能風婆露面,哪怕是壹小股偶然的旋風,立刻平靜就會幻成無聲的遠古的廝殺戰場,稍不留神,定然讓妳淚流不止,咳嗽不已。
走進雨季,童心晦澀,倘若是傾盆大雨,倒還仿礙不大,塵土隨著雨水,沖進兩旁樹根、河中,只會留下點綴的小小的湖面、池塘,只要越過、繞過即可,大雨也給路邊草、樹蕩滌得清清爽爽、幹幹凈凈,空氣也更加清新怡人。假如是連續數日霪雨霏霏,那就若不堪言了,鞋子跑進了書包,無論男生女生只好光著腳丫,壹步壹滑,深淺不壹,稍不小心,就會摔成泥猴,男生尚可厚壹厚臉皮,混進教室,而女生定然會哭哭啼啼往家跑,不壹會就成花鼻貓壹只。
最要命的是冬天,雨雪交加,朔風狂吼,夜裏的冷,帶來了早晨的路滑,白天羸弱的陽光,融化冰凍,使小路泥濘不堪,大人們皆要當心,孩童根本無法行走,要麽改道麥野,要麽改道河坎。每逢中午,好多膽小的學生,有時寧願餓上半天,也不願嘗試回家,生活條件的限制,本身衣著單薄,顯得冷上加冷。
倘若是風和日麗的陽春三月,褪去冬裝的厚重,像卸了甲胄的將士,輕盈充滿身心;樹上的鳥兒,成群地嬉鬧,結對地呢喃,歌唱的有之,媚舞的有之;有壹種鳥,到現在我都叫不上它的名字,只記得它的啼鳴特別悅耳,嘴裏像銜著露珠,充滿水意,讓人有置身山林幽谷之感,步入林蔭,鳥聲壹點壹點滴下來,壹滴壹滴地灑下來,恰似勿用編排的天籟之音,讓人流連,讓人忘返。路邊的野草俗花,雖無牡丹的雍容,也無芍藥的名貴,更無海棠的耀眼,但是競相次第的綻放,香氣濃郁,引來無數破繭成蝶的翅,翩躚起舞,辛勤的蜜蜂,更是不亦樂乎。小河裏的魚兒,激情四射,妳追我趕。繾綣悱惻在稀疏的水草嫩綠之中,倒映水中的白楊樹冠成了它們天成的蔭護,春風掠過,搖曳起水草那婀娜多姿的倩影。
夏日炎炎,聒噪的蟬,“知了、知了”地叫喚不停,白楊的綠蔭,便成了足跡的追尋、熱捧,路跡便自然而然地從中央改到兩旁,稀疏的陽光跌落路面,幻成夜空的繁星,隨風而動的綠葉,使繁星還不停地眨著媚眼;田野的清新,穿林而過,像冰鎮的毛巾撩撥著路人的汗水;偶爾的蛙鼓,告訴妳它呆的地方更為清涼;行走在這樣的路上,只有爽快,只有開心,煩惱和憂愁早已被潛往爪哇國去了。但溫馨提醒,無論妳有多開心、有多愜意,請妳腳步放輕盈壹點,沈重的腳步定會惹來滿頭滿面的蟬尿,當然即使這樣,妳也不要擔心,因為蟬是飲晨露、吸樹汁的潔凈之物,絕不會作踐了妳稱心如意的衣裙。
金秋九月的到來,是休整壹夏後新學期開學的時節,歡喜雀躍的我們踏著碩果累累映襯中的小路,好像壹切都充滿著新鮮的感覺和氛圍。間或連接小河的池塘,葉裙亭亭,出水芙蓉裊裊娜娜,白的耀眼,紫的奪目,相映成趣;順風飄至的清香,難免會讓妳放慢腳步,走近河邊,滿目都是漂浮水面、體豐圓潤的紅菱的角,略壹低頭伸手,定會讓妳大快朵頤。但當時那些都是集體的東西,老師和家長的教育,我們絕不會去做有損集體利益的事情,即使眼饞也要等到社員采摘,分攤到戶時再大飽口福。隨著秋意漸濃,陣陣秋風,無情地摘下白楊那被秋霜染成杏黃的枯葉,拋向鄰近的天空;似蝶飛舞的葉,經過短暫的翩躚,深情地投入大地的懷抱,不久將化為春泥報孝母根;樹根邊的小草,綠意殆盡,枯黃成了主色調,萎縮成了主旋律,不無聊賴地期待著春風吹又生。
三九嚴寒,是冷的天下,冷的無情,同樣也主宰了這條鄉間小道。善解人意的白楊抖落葉蝶,光禿禿地用樹幹、樹枝抵擋朔風的同時,為行人禮讓出了盡可能多的陽光,也開闊了人們的視野,三麥的黛綠,給行人帶來了春的回憶、春的憧憬。日復壹日的冷,使路兩邊的小河不經意間鋪上壹層厚厚的潔白晶瑩,平靜如鏡,再狂的朔風也無法興風作浪,不要幾日就誘惑了男生的腳,盡管會摔得鼻青臉腫,可逞強好勝的心,還要踏上光滑,百試百爽後,河面上就多了不少展翅的鷹、滑翔的鳥,還有那步履蹣跚的雛……於是,路再壹次改道了河面上。無怪,魯迅先生曾說過,這世界上本來沒有什麽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當然用在這裏有點不恰當,但現實就是這樣,冷把腳改走在河面上。
當然,這條鄉間小路,走動的不光是莘莘學子的腳,邁的不光是讀書人的步,和其他的路壹樣,也走過了賣貨郎的撥浪鼓,走過了家禽的鳴叫、鯉魚的跳,走過了翠綠的蔬菜、潔白的蔥,還走過了小麥橙黃、稻谷的金,走過了民兵的紅櫻、當兵的槍,還有那隊長的沈思、支書的焦慮……有人會說,轎車走過嗎?走過,但,絕沒有現在的寶馬和奧迪。
離鄉南下時,我特意到那條鄉間小路漫步了兩趟,沈思中想尋找壹點情絲的依托和記憶,似乎沒有找到什麽值得珍藏的,可現在離鄉二十幾年了,它卻像永恒的經典,彎彎曲曲,蜿蜒伸展在我心海中,原來它潤物無聲地隱身在我心海的最底層:淺吟低唱,輕歌曼舞。
也許,這條鄉間小路,隨著生活的富足、富有、富裕,早已被擴建成康莊大道,但它會永存在和我壹樣多年行走其上的人的心海,因為,它不僅是我們走出鄉村的必經之路,也可以說是我們淩空的翼、入雲的梯,更是我們走南闖北的堅強基礎和維系家鄉之念的情絲之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