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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是壹種生活

阿信,男,甘肅臨洮人,1985年開始寫作,獲中國作協《詩刊》2018年度“陳子昂詩歌獎”,最受關註的10萬元大獎“陳子昂年度詩人獎”。

詩人詩觀:寫詩是壹種生活。

那些年,在桑多河邊

下雪的時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讀小說、寫詩、或者

給遠方回信:

雪,撲向燈籠,撲向窗戶玻璃,

撲向墻角堆放的過冬的煤塊。

意猶未盡,再補上壹句:雪,撲向郊外

壹座年久失修的木橋。

在我身後,爐火上的鋁壺

噗噗冒著熱氣。

但有壹次,我從鎮上喝酒回來,

經過桑多河上的木橋。猛壹擡頭,

看見自己的家——

河灘上

壹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圍、撲打……

河曲馬場

僅僅二十年,那些

林間的馬,河邊的馬,雨水中

脊背發光的馬,與幼駒壹起

在逆光中靜靜嚙食時間的馬,

三五成群,長鬃垂向暮晚和

河風的馬,遠雷壹樣

從天邊滾過的馬……壹匹也看不見了。

有人說,馬在這個時代是徹底沒用了。

連牧人都不願再牧養它們。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許

神還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雲端,

我看見它們在那裏。我可以

把它們壹匹匹牽出來。

? 1357年的春天

她每天清晨

都去湟水河谷背水。

經過青稞地、油菜花地;經過

1357年春天

壹個“美滿的”日子。

壹如經傳所載。

微喘著氣,這個

幸福、懷有身孕的女人,歇在

壹塊大青石上面。

壹只黃蝶,歇在

背上盛滿清水的木制水桶上面。

玉蜀黍般的前額,掛著

珊瑚般的汗珠。

她的身後:十萬佛像之寺。

面前,是莽莽蒼蒼的青藏。

? 壹抹憂傷

壹只卓瑪懷抱的褐色小羊。

十二根發辮,圈住夕光追擊下的

壹座烏鴉村莊——

像是西海公主明亮眼神中壹抹暗含的憂傷。

壹具雕花馬鞍

黎明在銅飾的烏巴拉花瓣上凝結露水。

河水暗漲。酒精燒壞的大腦被壹縷

冰涼晨風洞穿。

……雕花宛然。凹型鞍槽,光滑細膩——

那上面,曾蒙著壹層薄薄的霜雪。

鏨花技藝幾已失傳。

敲銅的手

化作藍煙。

騎手和駿馬,下落不明。

草原的黎明之境:壹具雕花馬鞍。

壹半浸入河水和泥沙;壹半

辨認著我。

辨認著我,在古老的析支河邊。

雨季

——給人鄰

說定了,陪妳去瑪曲對面的唐克。

看亞洲最美的草原,看雨後河曲

壯麗的日出……

我閑居已久,懶於出門,心中長滿蘑菇。

我們搭伴去唐克,是第壹次。也可能

是最後壹次。

雨季如此漫長,草原上的小路泥濘不堪。

我去屋後林中

砍兩根順手的木杖,趁著晨霧未散。

人鄰評《雨季》:

這首詩依舊單純,隨意到幾乎什麽都沒有,但是我甚至在裏面讀到了佛洛斯特的那種樹木和雨水的回聲。詩歌何用?詩歌是無用的,它的無用就是它的有用。這沒有任何用處的分行的文字,長久地感動了我,也感動了那些看到這些文字的讀者。雨季,泥濘,晨霧,但是那兩根木杖隨著草地上的步履就快要伸入曙光。

? 壹個酥油花藝人與來自熱貢的唐卡畫大師的街邊對話

每到冬天,我的十根手指

都會感到火燒似的疼痛。

我必須不斷地

將它們浸在 冰水之中。

只有這樣

那些花朵,才有可能

在它之上浮現。

 

我更像壹個匠人。使用許多工具:

鋸子、錘子、釘子、繩索、石膏……

我會花很長時間用鵝卵石打磨壹塊粗布。

我使用壹大堆礦物質顏料,甚至鼻血。

當然,冥想打坐的時間也不會少。

有壹些時間

要花在去山洞的路上,順便觀察

植物的形狀。

我壹閉上眼睛,就會看到

光芒、色彩和神跡;聖山與聖湖

存在壹種神秘的透視關系。

這壹切,都是在壹場持續數月的熱病中完成的。

我盡可能保持這種冥想和高熱的狀態

直到奇跡出現,壹切

浮出水面。

剩下的事就簡單多了

徒弟和裝裱匠人就可以完成啦。

註:據《大昭寺誌》記載:吐蕃贊普松贊幹布在壹次神示後,用自己的鼻血繪制了《白拉姆》像,由文成公主親手裝幀。這就是藏民族的第壹幅唐卡。

趙卡評《壹個酥油花藝人與來自熱貢的唐卡畫大師的街邊對話》:

阿信的語言是刻意經營的,如同托缽僧式的堅持他的法度之嚴密、聲調之跌宕的變化,他仿習但劇變,“這壹切,都是在壹場持續數月的熱病中完成的。”“我盡可能保持這種冥想和高熱的狀態,直到奇跡出現,”那種語言就是跳出了事物或人群中的語言,呈扇形逐次展開的語言,沒有固定位置的語言,相互凝視的語言,舞姿同壹的語言,穹窿般的語言,對現實冷漠的語言,匠人的語言,臻極化境,不知死亡為何物的語言。

? 玉米地

雪粒在地上滾動。

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稭稈。

枯幹的玉米葉片在風中使勁摔打。

運苞米的馬車昨夜軋過薄霜,

留下深深轍痕。

 

無遮蔽的北方,雪粒

從馬背上濺落。

砍倒的玉米稭稈橫臥壹地。

我的棉襖

就扔在稭稈上。我的馬,

站在那裏,打著響鼻。

 

我要把砍下的稭稈運回去,

堆放在谷倉旁的場院裏。那裏

金黃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

雞啄食雪粒,壹頭大畜生,

用蹄子刨著僵硬的土。

 

而我正忙著低頭裝車,沒留意身

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風雪迷茫。

大解評《玉米地》:

我喜歡阿信的這首《玉米地》,是因為他的淡泊,平靜,和語言的準確性。在他的敘述中,文學性好像是多余的,語言會自然呈現出世界的原貌。可貴的是,他在緊貼地面的及物性寫作中,預留了形而上的空間,讓簡單的事物釋放出巨大的張力。而做到這壹切,他似乎毫不費力。

在塵世

在趕往醫院的街口,遇見紅燈——

車輛緩緩駛過,兩邊長到望不見頭。

我扯住方寸已亂的妻子,說:

不急。初冬的空氣中,

幾枚黃金般的銀杏葉,從枝頭

飄墜地面,落在腳邊。我擁著妻子

顫抖的肩,看車流無聲、緩緩地經過。

我壹遍遍對妻子,也對自己

說:不急。不急。

我們不急。

我們身在塵世,像兩粒相互依靠的塵埃,

靜靜等著和忍著。

大衛評《在塵世》:

這是生活中最為常見的壹個畫面,在去醫院的路上遇見了紅燈,緩慢的車流長得望不到頭,仿佛那就是絕望本身。“黃金般的銀杏葉,從枝頭/飄墜地面,落在腳邊”,此句既增加了場景中的動感,也以葉的飄落預示著某種事物的終結。去醫院是急事,遇紅燈更急,擁堵的車流又加劇了這種急,本是急得不能再急的事,詩人卻在詩中用了四個“不急”。在“等著與忍著”前面加上“靜靜”二字,這是多麽巨大的無奈,又是多麽自信的堅定。最後兩句提升了全詩,把日常生活中的壹件小事上升到人生的哲理。

? 速度

在天水,我遇到壹群寫作者--

“寫作就是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的速度。”

在北京,我遇見更多。

 

遙遠的新疆,與眾不同的壹個:

“我願我緩慢、遲疑、笨拙,像壹個真正的

生手……在壹個加速度的時代裏。”

 

而我久居甘南,對寫作懷著愈來愈深的恐懼。

“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感到不安。

它們就藏在每壹個詞的後面。”

楊光祖評《速度》:

“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感到不安。它們就藏在每壹個詞的後面。”讀到這句詩,是在壹個午夜,我的靈魂不由壹驚。我們看多了以真理自居,以上帝口氣說話的詩人,我們閱讀了太多的垃圾詩、口水詩,忽然碰到壹個詩人,“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感到不安。它們就藏在每壹個詞的後面。”說實話,真有點不適應。但我們很明白,這才是真正的詩人。

山坡上

車子經過

低頭吃草的羊們

壹起回頭——

 

那仍在吃草的壹只,就顯得

異常孤獨

古馬評《山坡上》:

這首語言清澈、凝煉的詩作不僅讓我們見識了小詩的“小”如何可以包容壹個空闊、廣大的背景,還讓我們再次感受到了那只吃草的羊的孤單,其實就是詩人阿信的孤單。在甘南草原多年,草原的寧靜、遼闊、大氣、蒼涼已不知不覺滲透到了他的諸多詩篇之中。

小草

有壹種獨白來自遍布大地的憂傷。

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聆聽其灼熱的絕唱。

我是在壹次漫遊中被這生命的語言緊緊攫住。

 

先是風,然後是讓人突感心悸

四顧茫然的歌吟:

“榮也寂寂,

枯也寂寂。”

沈葦評《小草》:

阿信是西部風物的天然通靈者。他並不刻意追求大氣磅礴的“超越”,更傾心於細微處的“挖掘”。正因為把自己放得很低,阿信聽到了於無聲處的聲音,收獲了地域啟示的“金箔”。在《小草》壹詩中,我聽到了壹個超然而獨異的聲音,它來自源頭,來自我們的血脈。與其說它是有聲,還不如說它是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

? 大金瓦寺的黃昏

大金瓦寺的黃昏,光的喧鬧的集市。

集市散了。然則又是

寂靜的城。

 

——陰影鋪開,

壹大片民居的屋頂,波動如鐘。

 

此際,想象我就是那個

徹夜苦修的僧人,

遠離塵囂,穿過壹條藻井和壁畫裝飾的長廊。

 

我是否真的能夠心如止水?

我是否真的能夠心如止水?

不因檐前飄落的壹匹黃葉,驀然心動。

 

……但我想

我是有點癡了……終於有夜雨和犬吠。

終於有如鼓的街面,壹輛馬車

打身邊經過。

唐欣評《大金瓦寺的黃昏》:

阿信的詩,繼張子選之後,又壹次給西部註入詩人的特殊境遇和感受,與他傾心的詩人昌耀不同,他有時候竟有些唐代詩人王維的氣質。這位低調的、安靜的詩人讓我們在這個加速度的年代,慢了下來,意識到自己的錯亂和錯位,但對於他自己,阿信卻似乎仍然感到是無助和無奈的。但可以肯定,最後得救的壹定是,也必須是這樣的詩和這樣的人。

? 在草地上

草地太潮。陽光

太猛。壹股菌類植物的濃烈氣味。

那話語的河流:貼近又疏遠

疏遠又貼近。

 

在廣闊的時間上久坐:我,和誰?

漫長壹生中再尋常不過的情景

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和氣息。

驀然想起:壹種遙遠而親切的感動。

然則又是,壹柄巨錘,壹股

悲不可抑的洪水。

玉上煙(顏梅玖)評《在草地上》:

“洪水”不是突然產生的悲劇,“過程”的意義就在於讓壹切理所應當。“在廣闊的時間上久坐:我,和誰?”“然則又是,壹柄巨錘,壹股悲不可抑的洪水”,整首詩透著虛無感和悲傷。閱讀是壹種相互印證的過程。***鳴的閱讀,意味著我們沒有理由拒絕這首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