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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韓愈和孟郊的詩歌

中唐詩壇流派紛呈,除寫實尚俗的元白詩派外,還有以韓愈、孟郊為代表的尚奇好異的韓孟詩派。這壹詩派的活動時間為貞元、元和至長慶的三十多年,對促成中唐詩歌創作的新變和繁榮有重大貢獻。韓門中多自負才高之人,鄙視元、白的淺近通俗之作,他們的創作風格各不相同,但在尚怪奇、重主觀這壹基本傾向上是壹致的。他們於詩中所表現的,往往是自己內心的主觀臆想的情狀,是非世俗所常有的、甚至是怪異變形的世界。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郡望昌黎,自稱昌黎韓愈,後人稱他為韓昌黎。他出身於壹個小官僚家庭,三歲時父親去世,由長兄韓會撫養。十歲時長兄韓會去世,嫂子鄭氏單獨負起了教養他的責任。貞元二年(786),韓愈離家去長安參加進士科考試,壹直到貞元八年(792),他壹***考了四次才得以登第。嗣後,他又去應吏部的博學宏詞試,但三次都遭到失敗,因而也就沒有求得官職。貞元十二年(796),韓愈參加宣武節度使董晉的幕府,到了汴州(今開封),這是他實際從政的開始,於兩年後正式得到觀察推官這樣壹個卑微的官職。貞元十九年(803),他被任命為監察禦史,因上疏要求為關中農民減免賦稅,被貶到連州陽山(今廣東陽山)做縣令。元和元年(806),他自江陵召拜為國子監博士,才又回到長安,至元和九年(814),轉考功郎中,任史館修撰。元和十二年(817),他參加平定淮西之役,表現出具有處理軍國大事的卓越才能,因功遷為刑部侍郎,進入統治集團的上層。元和十四年(819),唐憲宗有迎佛骨之舉,韓愈上表力諫,觸怒了憲宗,雖幸免於死罪,卻被貶為潮州刺史,後改授袁州刺史。元和十五年(820)正月,宦官殺憲宗,穆宗繼位,召拜韓愈為國子監祭酒,後轉為兵部侍郎。次年,他前往鎮州宣慰叛軍,說服眾將士歸服中央。他於長慶四年(824)病逝,官終吏部侍郎,故又稱韓吏部。死後謚“文”,世稱韓文公。

韓愈是文章家,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說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他畢生所致力的主要在於文章,作詩不過是“余事”,但卻能創為詩派。早年求仕的艱辛和困頓,使韓愈有感於時局的艱危和官場的黑暗,欲鳴人世間的不平,加之自視甚高而學識淵博,他以古文之渾灝,溢而為詩,波瀾壯闊,手法變怪百出,可驚可嘆。如其《南山詩》寫終南山的高峻景象,壹連用五十個“或”的詩句加以鋪排:

崢嶸躋冢頂,倏閃雜鼯鼬。前低劃開闊,爛漫堆眾皺。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鬥。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湊。或翩若船遊,或決若馬驟。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或亂若抽筍,或嵲若炷灸。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或羅若星離,或蓊若雲逗。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

用排比句式羅列比喻,以期窮形盡相,這是壹種散文化的賦體手法。再如《山石》詩: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枙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按遊記散文的敘述順序,寫傍晚上山入寺到第二天清晨下山的所見所聞,記敘細致,給人如臨其境之感。全詩以“單行”散句貫穿,寫景刻露,造語生僻,句斷而意脈相連,為七言古詩散文化的典範之作。韓愈詩今存近四百首,其中多長篇古體詩,以氣勢雄放和意象詭奇見長,帶有“以文為詩”的特點。

詩歌創作散文化的進壹步發展,就是有意把詩寫得不像詩,追求“非詩之詩”。如《月蝕詩效玉川子作》:“月形如白盤,完完上天東。忽然有物來噉之,不知是何蟲。如何至神物,遭此狼狽兇。星如撒沙出,攢集爭強雄。油燈不照席,是夕吐焰如長虹。”再如他的《醉留東野》:“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東野不得官,白首誇龍鐘。韓子稍奸黠,自慚青蒿倚長松。”從句式到語氣已完全散文化了。

為避免因散文化而流於平易油滑壹途,韓愈在詩歌藝術上追求狠重、怪奇、險勁的境界。他在《薦士》詩中說:“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余,奮猛卷海潦。”雖講的是孟郊詩,但“象外逐幽好”與“橫空盤硬語”,實為韓、孟壹派詩歌創作的***同審美追求。如其《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是這樣描繪山火的:

山狂谷很相吐吞,風怒不休何軒軒。擺磨出火以自燔,有聲夜中驚莫原。天跳地踔顛乾坤,赫赫上照窮崖垠。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三光弛隳不復暾,虎熊麋豬逮猴猿。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鹍。燖炰煨爊孰飛奔,祝融告休酌卑尊。

用“天跳地踔”、“神焦鬼爛”等怪奇意象,形容山火的狂野暴烈,寫得光怪陸離,猙獰震蕩。其著色的濃烈,選詞的怪僻,構思的異樣,在詩歌創作上都是前所未有的。這種超乎常情的創造,在韓愈是有意為之的。他在《調張籍》中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但作詩追求險怪,終會走到“以醜為美”的地步,即將生活中的醜陋事物寫入詩中。如其《答柳柳州食蝦蟆》:“蝦蟆雖水居,水特變形貌。強號為蛙蛤,於實無所校。雖然兩股長,其奈脊皺皰。跳躑雖雲高,意不離濘淖。鳴聲相呼和,無理只取鬧。”由所描繪蝦蟆的奇特形象,可見韓詩以醜為美之壹斑。

追求非詩之詩和以醜為美,可以造成藝術表現形式的怪奇和生新,但也容易將詩寫得不像詩,缺乏美感而令人難以卒讀。不過,韓愈在貶謫期間寫的作品雖以文為詩,多險怪意象,但因有真情實感貫穿,所以仍然不失詩的感染力。如《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壹杯相屬君當歌。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號。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昨者州前搥大鼓,嗣皇繼聖登夔臯。赦書壹日行萬裏,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只得移荊蠻。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壹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詩中所寫貶所客觀環境的恐怖險惡,與無罪遭貶的身世際遇相激蕩,足以引起不平之鳴,聲酸辭苦,作怪奇之想,這也是造成韓愈詩風變化的重要原因。

除風格戛戛獨造、硬語盤空的古體詩外,韓愈近體律絕也不乏佳作,如《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壹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再如《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壹: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壹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前壹首七律寫得如杜詩壹樣沈郁頓挫,後壹首七絕則寫得清新自然,都是優秀的傳世之作。

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今屬浙江德清縣)人。他青年時代隱居於河南嵩山,在信州上饒為陸羽新開的山舍題過詩,後來又在蘇州與韋應物唱酬,由中原而江南,行蹤不定。貞元七年(791),他在湖州舉鄉貢進士,並往長安應進士試,於次年下第。可能就是在這次應試期間,他與韓愈結識。兩年後,他又在長安應進士試,再下第,至貞元十二年(796),奉母命第三次赴京應試,才得進士登第。他隨即東歸,告慰母親,寄寓汴州,嗣後又歷遊越中山水。貞元十七年(801),他又奉母命至洛陽應銓選,取為溧陽(在今江蘇省)縣尉。元和九年(814),他以暴疾卒於河南閿鄉縣。

孟郊是韓孟詩派的早期代表作家,他比韓愈年長十七歲,但命運坎坷,仕途多蹇,反倒是因為得到韓愈的表揚才詩名大振。韓愈在《醉留東野》中說:“低頭拜東野,願得終始如駏蛩。東野不回頭,有如寸筳撞巨鐘。我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孟郊作詩尚奇峭,多出自苦吟。他在《送別崔寅亮下第》中說:“天地唯壹氣,用之自偏頗。憂人成苦吟,達士為高歌。”其《夜感自遣》雲:“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仇。死辱片時痛,生辱長年羞。清桂無直枝,碧江思舊遊。”在中唐大批寒士困頓失意的社會背景下,孟郊成為當時苦吟詩人的代表,他的詩頗多患難感、憂郁感,以及人生悲劇與絕望心理交織成的幻滅感。他在《嘆命》中說:

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

其《再下第》雲:

壹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他在《贈別崔純亮》中發出這樣悲楚的呼喊:

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仕途失意的不遇悲劇,使孟郊作為“寒士”而寫下了大量言貧訴愁的詩。如《借車》:“借車載家具,家具少於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百年徒役走,萬事盡隨花。”再如《汴州離亂後憶韓愈李翺》:“殘花不待風,春盡各飛揚。歡去收不得,悲來難自防。孤門清館夜,獨臥明月床。忠直血白刃,道路聲蒼黃。”又《答韓愈李觀別因獻張徐州》:“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懶磨舊銅鏡,畏見新白發。古樹春無花,子規啼有血。離弦不堪聽,壹聽四五絕。”已到了令人氣絕的悲慘境地。

孟郊那些描述貧病饑寒的吟苦之作,都是他自己實際生活的寫照。如《病客吟》:“主人夜 *** ,皆入妻子心。客子晝 *** ,徒為蟲鳥音。”《苦寒吟》:“天寒色青蒼,北風叫枯桑。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壯陰正奪陽。調苦竟何言,凍吟成此章。”他慣於用白描的手法,形象化的比擬,和苦吟出來的精警字句,誇張地突出他所要描寫的對象。如《寒地百姓吟》:

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 *** 勞。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炮。寒者願為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為遊遨。遊遨者是誰,君子為郁陶。

這種對窮苦人之痛苦的感同身受,使其苦吟迥異於壹般文士的無病 *** ,確能打動大多數讀者的心。

孟郊其實是個很有俠氣的詩人,他在《遊俠行》中說:“壯士性剛決,火中見石裂。殺人不回頭,輕生如暫別。豈知眼有淚,肯白頭上發。”其《春日有感》雲:“雨滴草芽出,壹日長壹日。風吹柳線垂,壹枝連壹枝。獨有愁人顏,經春如等閑。且持酒滿杯,狂歌狂笑來。”這種被愁苦壓抑的狂放性格,對他的詩歌創作的尚怪奇是有影響的。他在《贈鄭夫子魴》中說:

天地入胸臆,籲嗟生風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宋玉逞大句,李白飛狂才。茍非聖賢心,孰與造化該?勉矣鄭夫子,驪珠今始胎。

因本性狂放,他在生活中也有破涕為笑的張狂時候,如《登科後》:“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壹日看盡長安花。”現實世界的壓抑所導致的理想幻滅,才使他醉心於在詩中創造奇峭意象,以宣泄心中郁積的不平。

孟郊的詩意境幽僻,風格峭硬,籠罩著壹股透骨寒氣。如《秋懷十五首》:

孤骨夜難臥,吟蟲相唧唧。老泣無涕洟,秋露為滴瀝。去壯暫如剪,來衰紛似織。觸緒無新心,叢悲有余憶。詎忍逐南帆,江山踐往昔。(其壹)

秋月顏色冰,老客誌氣單。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腸中轉愁盤。疑懷無所憑,虛聽多無端。梧桐枯崢嶸,聲響如哀彈。(其二)

以深重的人生憂患意識,去感受生活的苦難、歲月的艱辛,作品裏壹片哀音低響,句多淒苦,語多凝咽,使人讀了不快,但其詩意的奇妙也許就在這裏。

作為韓孟詩派的代表作家,孟郊光大自屈原以來“發憤以抒情”的詩歌精神,實踐了“不平之鳴”的創作理論。他的詩也有散文化的傾向,表現為在詩中發議論,但能變熟為生,化險為夷。如《偶作》:“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道險不在廣,十步能摧輪。情愛不在多,壹夕能傷神。”《遊終南山》:“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到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孟郊詩裏的議論,多數說得恰到好處,起到點睛的作用,如小詩《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詩寫得自然平易,結尾的議論新穎而富有情味,能於質樸中見真誠、淺白中寓至理。

韓孟詩派的影響貫穿中晚唐,除孟郊、韓愈而外,李賀、賈島等人也被認為是這個詩派的重要詩人。李賀詩風格獨特而成就突出,自成壹體;賈島與姚合在元和末年詩名方起,兩人的創作已入晚唐,代表的是晚唐體詩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