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景祥
杜甫對自己的詩有這樣壹句概括：“老來漸覺詩律細。”也就是說，杜甫的後期詩歌創作，在聲律、意象、情感方面都有了更加細致的講究。正如葉嘉瑩先生在《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中所說：
這是杜甫去蜀入夔之後成熟的律詩作品，無論從內容還是技巧來看，杜甫的七律都已經進入壹種更為精醇的藝術境界。此時杜甫已經有五十歲，既已閱盡世間壹切盛衰之變，也已歷盡人生壹切艱苦之情，而且其所經歷的種種世變與人情，又都已在內心中經過了長時期的涵容醞釀，在這些詩中，杜甫所表現的已不再是從前“窮年憂黎元，嘆息場內熱的質拙真率的呼號，也不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毫無假借的暴露，乃是把壹切事物都加以綜合醞釀之後的藝術化了的情意……從技巧上看，要註意句法對傳統的突破和意象對現實的超越。
所以，我們理解這首《秋興八首（其壹）》要註意專屬於杜甫的“秋思”，要註意杜甫在此時此境特有的情感，也要註意杜甫在創作以及修改這首詩的時候帶來的情感凈化。
我們看，中國詩歌傳統中，關於秋的名篇佳作可不少，杜甫本人也創作了如《登高》等膾炙人口的作品，而這首《秋興》又有什麽不同呢？
杜甫和壹眾詩人在“悲秋”的傳統上有著***同的情感，那就是“時序百年心”，時序讓漂泊在外的詩人內心觸動，秋天萬物變衰，草木搖落露為霜，而詩人也聯想到自己年華逝去，生命已經進入深秋，不由得悲從中來。而杜甫之不同之處在於，他的悲秋已經不是直露的悲鳴如“秋日多悲懷，感慨以長嘆”，也不是狹小意識中的獨自“物哀之趣”如“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更不是壹把遷客騷人對於故鄉的眷戀與羈旅情愁如“長安壹片月，萬戶搗衣聲”或“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而是詩人融合了個人的時序之情、羈旅之情、思君之情、憂國之情、天地之情的綜合表達。
首聯的意象是“玉露”、楓葉”和“秋氣”。作者精選了最能表現秋天的物象“露”和“楓樹”，而選用“玉”字為修飾，寫出氣潔白，在暗紅的楓葉上凝結，更有壹種冷艷的色調。遠望群山楓葉冷艷而將雕，真是觸目驚心，讓人印象深刻。而蕭森的秋氣充斥於天地之間，浩浩蕩蕩，在巫山巫峽中沖蕩著，作者用“巫山巫峽”既符合地域特色，也讓人聯想那種高山峽谷中遍形無礙的秋氣，讓人感受到壹種莫大的氣勢。這就是詩聖杜甫不同於壹般詩人的地方，他寫出了胸懷中的浩然之氣，寫出了天地間的偉闊情懷。
有山間的楓樹林，到峽谷的秋氣浩蕩，自然就將觀察的角度定位在江間的波浪。頷聯對仗工整，天對地，雨對風，由詞的對應觸動情感和視野的對應。上聯寫波濤滾滾，這是杜甫滯留夔州的原因，這種天地間的力量也讓詩人感到震撼，所以詩人用直覺的感受來寫波浪，並寫出其沖蕩天地的氣勢，由“波浪沖天”對出“風雲壓地”，又蘊含對邊關前線之危急的關切，真是寫出壹種悲壯翻騰之感。
正如葉嘉瑩先生評價的：“杜甫是壹位感性與知性兼長並美的詩人，他壹方面具有極大且極強的感性，可以深入於他所接觸的任何事物之中，而把握住他所欲攫取的事物之精華；而另壹方面，他又有著極清明周至的理性，足以脫出於壹切事物的蒙蔽與局限之外，做到博觀兼采而無所偏失。”我們讀杜甫的詩，首先要“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以度之，以揣以摩”（錢鐘書《管錐篇》）才能貼近那種直觀感受到的景和情。其次要跳出眼前情景，從全局出發，既要看天地間風雲變幻，也要看國家內動蕩不安，更要看詩人身遭罹恨的復雜情感。
詩人因為水患而被困於夔州，至今兩載，因為正值深秋，故而以“菊花”為意象，“叢菊兩開”直接表達了滯留兩年的郁悶，而“他日淚”更是點破那種哀愁情感的延續，由“他日”而至寫作本詩的“今日”，“今日”滯留而不知“來日”如何，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悲愁的情感不僅有空間性，而且有著時間色彩。“孤舟壹系故園心”當關註“孤舟”、“系”和“故園心”三個詞。“孤舟”是常用詞，壹般表達羈旅情愁都用，從而渲染孤單、寂寞的情緒，“系”作為動詞有“綁”的意思，字面意思是把船系在岸邊，但此處搭配的是“故園心”，也就表達了“身被拘留而心也被困”的無奈。葛兆光點評道：“他日淚”仿佛是叢菊開的淚，“故園心”似乎被系舟的纜繩捆著，其實這正是杜甫有意使詩歌語言變得新穎緊湊的試驗。
那麽“故園心”是作者思念故鄉嗎？如果我們把《秋興八首》組詩整理分析壹下，便可以猜測出詩人所思念的並不是私人之家鄉，而是對故國西京的思念，這是杜甫的習慣，他壹生在儒家界內，和李白那種儒俠仙俱有的思想是不同的。
（其壹）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壹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其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其三）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其四）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其五）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壹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其六）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墻起白鷗。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其七）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
（其八）昆吾禦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我們看到，杜甫《秋興八首》每壹首都帶著長安生活的回憶，都有著壹種深刻的故國情感，杜甫此時的寫作，已經不是直露的表達，而是細細地推敲、琢磨、品味，所以我們讀杜甫此時的詩歌，要有耐心、細心。
詩歌字數雖少，但張力十足。我們讀這56個字的律詩，可以隨著作者的聯想和想象遨遊於天地之間，往來於古今之內，馳騁於現實與虛幻。詩中從現實情景進入遙遠的情思，又從遙遠的情思中走出來，對所見所聞所感進壹步深化理解。
尾聯讓我們想象自己和詩人壹樣，身處他鄉，站在高城，衣衫單薄，寒冬將至，思鄉之情已油然而生，此時處處急促的刀尺之聲隨著秋風傳來，也在腦海中放大、擴散，便產生壹種更大的孤獨，更抑郁悲愁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