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化石
動作多麽活潑,
精力多麽旺盛,
在浪花裏跳躍,
在大海裏浮沈。
不幸遇到火山爆發,
也可能是地震,
妳失去了自由,
被埋進了灰塵。
過了多少億年,
地質勘察隊員
在巖層裏發現妳,
依然栩栩如生。
但妳是沈默的,
連嘆息也沒有,
鱗和鰭都完整,
卻不能動彈。
妳絕對的靜止,
對外界毫無反應,
看不見天和水,
聽不見浪花的聲音。
凝視著壹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訓:
離開了運動,
就沒有生命。
活著就要鬥爭,
在鬥爭中前進,
當死亡沒有來臨,
把能量發揮幹凈。
艾青的《魚化石》是壹首哲理詩。他從魚化石中獲得了從親歷的特殊體驗中所總結的慘痛的人生感悟,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並且通過象征手法,用鮮明生動的意象、樸素平凡的語言,道出了最普通、最基本的人生哲理。《魚化石》是詩人艾青“歸來”之後吟唱出的壹曲獨具特色的歌,作為詠物詩,它借助對壹種生物被無故塵埋的血淋淋事實的描述,抒發了對於逝去生命的祭奠與悼惜之情。
詩的前六節寫得相當精彩,形象描述了壹條魚從富有生命力到無緣無故地遇難到變成為化石的演化過程。這條魚在遇難之前是多麽富於朝氣和活力:“動作多麽活潑”,“精力多麽旺盛”;它又是那樣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在浪花裏跳躍”,“在大海裏浮沈”。魚的這種健康、快樂和無所不能的生命情態不禁使我們聯想到風華正茂如日中天、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虎虎青年,他們在人生的黃金季節裏大有作為,“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其氣吞寰宇的風度和傲視壹切的胸懷令人振奮與鼓舞。可惜的是,“天有不測之風雲”,火山的爆發,或者地震的發生,不幸將魚兒年輕的生命掠奪而去,它被塵埋了無數個世紀,直到地質隊員從巖層發現時依然栩栩如生,青春的風采依然,活躍的情態照舊,只是此時的風采和情態已經定格,已經符號化,生命的內蘊已經抽空,成為化石的魚是沈默的,沈默得“連嘆息也沒有”,所有的器官都是完整的,但它已“不能動彈”,“對外界毫無反應”,看不見遠天和近水,也聽不見浪花翻騰的聲音。這種缺乏生命靈動、徒具形式的完整又有何意義?在莫大的天災人禍面前,人類往往顯得異常渺小和脆弱,當我們目睹壹個活潑的生命突然覆滅,除了深切的哀惋與沈痛的祭奠,我們又能做些什麽?
詩人既是在對無辜的魚兒進行祭奠,也是在對自我生命進行悼惜。曾經,壹場史無前例的政治浩劫,無緣無故地奪去了詩人十多年的光陰,十多年啊,對於壹個人來說是多麽寶貴的,壹個人壹生又有幾個十年?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詩中魚的遭遇正是詩人遭遇的某種象征。不僅如此,魚的遭遇還象征了所有如艾青壹樣受到社會不公平待遇的知識分子***同的遭遇。詩評家謝冕說道:“《魚化石》當然有詩人自傳的性質,但它提供了典型的意義。這不是壹個關於壹條魚死亡的故事,而是壹個涉及不同的魚而擁有壹個***同的不幸和悲劇命運的故事,這就是前面說的‘聯想到眾多的魚變成了化石’。這是個人遭際與時代風雲的疊合。”
最後兩節直接點明了詩的主旨,詩人將魚化石形象的寫照延伸到對於生存規則和鬥爭哲學的闡發上來。詩人告訴我們:生命來自運動,鬥爭顯示生存,這是亙古不變的生命邏輯。這個哲理的提煉與闡發,對於魚化石來說,應該還是較貼切的。但我認為,最後兩節給人狗尾續貂的感覺,對於整首詩來說,它不僅沒有達到思想的升華和藝術的提升,反而從某種程度上削減了“魚化石”這個獨特象征物意蘊的豐富性。同時,最後兩節闡述的生存法則與鬥爭哲學也並不新鮮,還保留著明顯的文革思維烙印。因此,同樣是詠物詩,有直接的主題闡發的《魚化石》,也許還比不上沒有直接闡發、只有形象暗示的《礁石》那樣富有審美意味和藝術感染力。
《魚化石》。作品表達了歸來主題,是歷經磨難後深沈的生命思考,既有鮮明的個人特征,又包含豐富的社會內容,體現出詩人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情懷。 詩句“但妳的沈默的,連嘆息也沒有,鱗和鰭都完整,卻不能動彈。”令人聯想到魯迅著名散文詩《死火》。“妳絕對的靜止,對外界毫無反應,看不見天和水,聽不見浪花的聲音。”在這裏有雙重含義,既指在環境所壓抑和窒息者已失去生命活力,又似乎指在重獲自由後仍對外界毫無反應的行為的懷疑。
魚化石(壹條魚或壹個女子說) 卞之琳
我要有妳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
妳真象鏡子壹樣的愛我呢,
妳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卞之琳於壹九三三年夏天畢業於北大英文系,夏天認識了在北大中文系的張充和。卞之琳壹直苦戀張充和,只可惜張充和後來隨美國丈夫去了美國, 卞之琳也於壹九五五年十月壹日與青林結婚。 在卞之琳的詩裏面,“妳”、“我”、“他”都是相對的,這給人以更廣闊的想象空間。在《斷章》中,有人將“橋上的妳”看作男的,而把“樓上的人”看作是女的。我更喜歡反而視之。在《魚化石》中,作者開始就註明是壹條魚或壹個女子說,但我更喜歡把“我”看作是壹個男的,這樣雖然有悖於作者的創作意圖,但是否可以說作者的這種說明正是為了掩飾自己。
詩中第壹句是“我”對愛情的渴望,具體的愛情,愛情具化為“懷抱”,是壹種溫馨而浪漫的想象,第二句說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我覺得這句詩理解為作為男子“我”經常傾心於“妳”的溫柔似水更為貼切。接下來,“我”不知道妳是不是像我愛妳壹樣的愛我,既是壹種表白,也是壹聲詢問。“我”心裏透過壹陣懷疑,也充滿著壹片希望。最後壹句點睛之筆,“妳我都遠了”,妳我也沒有希望了,妳是妳,我是我,以後各不相幹。但成為的“魚化石”,使“魚非原來的魚,石亦非原來的石”,妳我都彼此改變了對方。魚化石並不是魚和石的最佳結合體。魚在石中時禁錮的,是彼此分明的,並不是融為壹體的。從意象的選擇上看,“魚”、“石”構成的對比是不是正蘊含著壹個脈脈深情、壹個冷冷冰冰,從這個角度看,此詩倒好像成了壹首怨詩,“男人”的怨詩。卞之琳先生是個男人,但他有女人的心性。雖然同把兩首詩理解為愛情詩,但二者在“化歐”、“化古”上側重點卻不相同。如果說,《斷章》更多的來自古典詩歌的靈感,那《魚化石》則更多的對外國現代詩歌資源的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