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技,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
第二冊
《論語》六則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峽
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裏,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
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與朱元思書
風煙俱凈,天山***色,從流漂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壹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第三冊
送東陽馬生序
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 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 遍觀群書。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碩師、名人與遊,嘗趨百裏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 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 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壹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 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 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佩容臭,燁然若 神人;余則緼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余之 勤且艱若此。
今諸生學於太學,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五柳先生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祥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誌,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 “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
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壹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壹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馬說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裏稱也。
馬之千裏者,壹食或盡粟壹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裏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裏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第四冊
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壹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壹壹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嶽陽樓記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壹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行;商旅不行,墻傾楫摧;薄霧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壹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壹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必物喜,不以已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大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大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得道多助 失道寡助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三裏之城,七裏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第五冊
曹劌論戰
十年春,齊師代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乃入見。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徧,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壹戰。戰則請從。”
公與之乘。戰於長勺。公將鼓之。劌曰:“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齊師。
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勇氣也。壹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出師表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誌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
先帝遺德,恢弘誌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
宮中府中,俱為壹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誌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之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茍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壹年矣。
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付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祎、允之任也。
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隆之言,則責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生於憂患 死於安樂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裏奚舉於市。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送董邵南遊河北序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雲邪!聊以吾子之行蔔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第六冊
魚我所欲也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義者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為不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壹簞食,壹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鐘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鐘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歟?
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 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 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鄰裏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裏之間, 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誌氣。恐遂汩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 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不誌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 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 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壹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鬥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茍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所有,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生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裏,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壹。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誌。
是歲,元和四年也。
墨池記
臨川之城東,有地隱然而高,以臨於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窪然而方以長,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臨川記》雲也。羲之嘗慕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此為其故跡,豈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於山水之間;豈其徜徉肆恣,而又嘗自休於此邪?
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後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為州學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於楹間以揭之。有告於鞏曰:“願有記。”推王君之心,豈愛人之善,雖能不以廢,而因以及乎其跡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學者邪?夫人之有壹能,而使後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余思,被於來世者何如哉!
慶歷八年九月十二日,曾鞏記。
初中要好好背,上了高中還是要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