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灣煤礦迎來了壹九八五年的第三場雪。雪撕扯著冷雲,與尖利的風較著勁,撲打著費勁前行的孫少平的臉。少平摸了下被打得疼的臉,那從發額斜劃到眉梢的傷疤有點發紅。
二十七歲的少平心裏壹顫:本來英俊的臉多了這麽個疤痕,醜八怪能配得上金秀那樣的大學生,她是那麽的美麗;自己只適合在這黑黑的礦洞裏去挖煤,腳踏實地地用牛壹般的勞作,土地壹般地奉獻,讓自己感覺到活得有些尊嚴,也許受些苦難是生活裏的詩意。這樣想著,心裏感覺到大興煤礦是自己的歸宿。他堅毅地站在高處看著大興煤礦,別有壹番景致。
潔白的雪恰如田曉霞的白衣,把礦區裏的廠房變得雕欄玉砌,高大的煤山矗立成雪山,泥汙的崎嶇的礦山早已被雪覆蓋。只見那原野埋葬著師傅的地方有壹棵臘梅在開放。少平深壹腳淺壹腳地走到師傅的墳前。擺上壹瓶酒,點上三顆煙插在雪上。行禮後掃了壹片雪坐在墳前說:“要過年了,師傅,我來看看您。我給妳點上煙,敬上酒。咱倆嘮嘮話。家裏都很好,嫂子是我姐,進了礦上接了妳的班;小明很懂事;我會替妳照顧他們的。前壹段時間出了礦難,我差壹點就見不到妳了。還是沒有盡到班長的責任。我要好好地帶好班裏的弟兄,保好他們的安全。您說好好地休息吧。我就要回老家過年了,年後再來看您。”
少平告別了師傅,向火車站走去。回家過年的乘客把火車站快擠爆了。到處是黑壓壓的人,壹些扛著蛇皮袋子的民工倉皇地擠著買好車票,緊捏著那硬紙板的車票往火車奔。到處是喧囂的人群,摩肩接踵,被人擠得腳都離了地,有的人就往車窗裏塞行李,斜插著身子擠上火車。
少平在車站被人流裹脅著,看到壹只纖長的手正夾著前面的農民工的褳袋裏的錢包,剛露出個角,少平急往前走,拍了壹下他,朝那農民工喊:“大哥,我榜妳提會行李吧。”那粗黑的農民工扭轉身,摔開了那罪惡的手,他嘿嘿地憨厚地笑:“不用,這點行李不礙事。”那小偷恨恨地朝少平瞪了壹眼,悻悻地離開。
旁邊的壹個八九歲的男孩卻牽住了少平的衣角。破衣爛衫、臟兮兮的臉,淒慘地喊:“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吧。”少平給了他壹塊錢,那農民工悄聲對他說:“妳看吧,那小孩子旁邊準有個後邊監視的。”少平扭頭看,真是的,那小孩討好錢後膽怯地就向不遠處的壹個大漢望。車站裏遇到過四五個討錢的小孩子,那大漢嘴裏斜叼著壹支煙,眼四處逡巡著這幾個小孩。
少平悲苦地咽了口唾沫,想,這就是平凡的世界吧。有好有壞,有苦難也有幸福。哪裏有歲月靜好,陽光下也有罪惡。感慨著無奈登上火車,綠皮的車廂裏擠得水泄不通,吵鬧不斷。
少平正在車廂裏艱難地站著,忽聽得壹個女子清脆地驚喜叫著:“少平哥!”少平擡頭看,卻是堂妹孫衛紅。少平看著整日在農田勞作的衛紅,臉有菜色,皮膚黑黑的,身形瘦削,卻兩只黑色的辮子紮著壹根鮮亮的紅頭繩,穿著壹紅色的毛衣,披著紅呢絨大衣,壹身挺括的西褲,腳上蹬著壹雙黑色皮鞋。少平心裏奇怪,這時正看到胖胖的列車員檢票,看著幾個與衛紅穿著壹樣的十幾位姑娘嚷嚷:“檢票檢票!妳們幾個又是到廣東相親的?都壹齊拿出來。”列車員壹邊檢票壹邊搖頭:“哎,販什麽的都有。掛羊頭買狗肉,握著鄉裏開的相親介紹信,相的那門子親。”旁邊的壹個穿著銀帶著金的肥胖女人想站起來理論,卻被地個尖嘴猴腮的家夥拉住。
少平使眼色給衛紅,過了壹會兒,衛紅借上衛生間跑過來,少平跟隨著。看沒人跟過來。少平急促地問:“衛紅,這是人販子,妳怎麽跟她們壹起?”衛紅再也壓抑不住心裏的悲苦,小聲抽泣著依偎到少平跟前絮絮地說:“妳二爸還是那樣,只是整天翻著報紙看政策,看是否還能回到那吃大鍋飯當權的時候。媽也什麽都不做,全家的活都是我壹人在地裏苦苦撐,日子過得更爛包。大娘總是隔三差五地送些面和吃食衣物補貼著,奶奶您養著,還是日子過得還是爛。壹家人五口實在過得恓慌。金富要跟我好,他人也很好的,時常幫我忙我家裏的農活。可妳二爸就是死活不同意,拆散我們兩個。前些時間咱村裏嫁到廣東的鄰村金桂來咱村,說廣東人過得好,帶我們去相親。妳二爸看中了媒禮錢五百元,我也想家裏實在難,就同意去廣東相親了。”
少平心裏悲傷,憤怒地想:二爸呀二爸,妳真夠渾的!還真是爛泥扶不上墻!早年我爸吃糠咽菜供妳上學,拉下臉皮求福軍叔安排妳當工人,妳被開除。給妳東挪西借娶親後,把我們家逼出來的,我家借壹破窯洞安身。奶奶不養蹭吃蹭喝,母親幫妳家度饑荒還欺負我媽。現在破罐子破摔懶散成性,農家活壹點不幹日子過成爛包,更混蛋玩意賣女兒!少平恨得額頭青筋暴起!
他卻臉色平靜地看著懂事的衛紅,抹幹了她的眼淚,柔聲說:“再難,妳不能被人販子去。這事妳聽我的,下壹站妳偷偷地下車,我到另壹列車廂下車。金桂以後到村裏要人,讓她來找我!”少平堅定地說,使勁的握了下衛紅的手,故作輕松地說:“沒事,有哥。妳按哥說的辦,洗把臉,當做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以後哥給妳和二爸找個活做,日子會過好的。金富的事,我給二爸說。”衛紅心裏才有點信托,她依賴地看著成熟穩重的少平,心裏感到暖暖的。
到了下壹站時,少平端著壹碗方便面,裝著不小心的樣子潑了那尖嘴猴腮的壹衣服,那家夥大怒,揪著少平不放,罵著:“瞎了妳的狗眼,走路不會看著,潑了我壹身。”少平裝著嬉皮笑臉地說:“車猛壹停,後邊的人猛壹往前撞,湯就灑了,澆妳身上了。這也不能全怨我,對不?”二人高壹聲低壹聲地爭吵,鬧成壹鍋粥。
衛平瞅準時機偷偷溜下車,少平看她下了車,拿出幾十元錢賠禮道歉。那尖嘴猴腮很感覺沾了光,興奮地數了又數那把錢。少平急忙走到前面的車廂門口下了車,找著衛紅,拽著她快速出了車站,躲到壹家賓館裏多時。
少平偷偷地看沒人追過來,才攔了壹個開往自家縣城的長途汽車,往家趕。
02.
八五年的除夕畢竟最像除夕。而今年的除夕更顯得有些年的味道。雙水村的每個人都忙著過年,進入臘月二十,女人們就在冬天的冰水裏洗蘿蔔、泡豆芽、還洗刷著各種廚具、打掃房子,接著的那幾天更是喜洋洋地忙活:蒸壹鍋鍋的白饅頭、包子、棗糕,鍋底下燒著劈柴,冒著香氣燉著肉,或油炸著丸子,於是村裏便傳來香噴噴的味道。男人們忙著打掃庭院,殺豬宰雞。
大年三十的雙水村都為迎新年忙得人仰馬翻。下午孫玉亭同誌手起墨落,那遒勁的字在春聯上落成。身為村支部副副支書的玉亭喊上支書金俊武和村長壹同看望孤寡老人。玉亭說:“年前在車站碰到黃原市委書記田福軍,他拿出壹筆錢托付我們替代他為村裏的孤寡老人送點東西表表心意。每家送壹桶油,壹袋白面。咱村村幹部得把福軍書記的溫暖送到。”幾位村幹部感激書記的好心,於是壹行人就出發了。
少平就領著虎子衛紅的妹妹等幾個人忙著去挨家貼春聯。兩家大小門有幾十個,壹個在前邊扯下舊春聯,壹個在上邊塗漿糊,壹個往上貼,忙到街上在關公廟上放鞭炮時,才得以貼完,看壹看,滿園紅紅的,壹片喜慶。少平趕到他家後邊的廟上。那廟對著東邊池塘,緊挨著是前地主金光亮母親的房子,坐東面向路,平常總是伴隨著的癱瘓在床的光亮的母親長壹聲短壹聲淒愴的呼喊:“小來小來,給我喝點水,給我送飯來呀。”少平有時聽到喊聲,閃身進門,不顧屋裏的便尿滿布,看她滿面蒼灰,發亂眼混,手如幹柴,給她洗凈落了厚厚的灰塵的碗,給她倒滿水。為此孫少平找金光亮,狠狠地說了他壹通。這時孫少平看著這神廟,冷笑著想:那據說很靈驗的關帝廟卻沒有保佑他的近鄰。
不過鄉人很是敬畏,壹群群的鄉親分撥開來,每壹群人來到,先是放火鞭,鞭炮聲聲響,雷子震耳欲聾,下邊的鞭炮碎紙屑厚得很。聲停,壹人喊:“叩頭了。”鄉親黑壓壓叩下頭去。叩完神廟去祭祖。少平領著虎子急急地從家裏取出香紙包與鞭炮,挎著藍子跟著幾百人的隊伍是去上祖墳。在祖墳此起彼伏地放炮仗,持續半小時,鞭炮的聲音漸熄,少平拿出紙包在墳前祭祖點燃,叩頭。然後分頭到各家祖墳上去祭祀。少平看著祭祀祖先的鄉親們,心想:鄉親心是樸實的,認為孝首先要敬祖,所以放鞭炮要求多,香點得旺,紙包要燃完。田間的墳前到處是恭敬的祭祖的人。祭祖完已是太陽落山時,火紅的大燈籠似地掛在樹梢頭。
少平回家,水餃下鍋,少平的母親把煮沸的水餃燒三滾,然後用手摁摁水餃皮兒,水餃皮兒隨即彈起,那香噴噴的水餃就熟了。母親首先盛壹碗,端出來到院裏,對著玉皇神像祈禱:“天爺爺,地奶奶,來吃水餃了。”然後壹家人美美地吃水餃。吃完水餃就到了熱鬧的除夕夜。街上火樹銀花,院落裏不時鞭炮轟鳴。小孩子手提各色燈籠,大人穿得新嶄。那神廟前理是香燭勁燃,香煙繚繞,全是刻誠惶誠恐的虔誠叩頭的婦女。
除夕傍晚時,我們的革命家、村副支書孫玉庭同誌絆著腳趿拉著兩只破鞋忙活著組織秧歌隊,嘴角冒著白沫。家家貼上春聯,在窯洞的庭院裏紅燦燦地滿院喜慶。上完墳祭完祖先敬社神,到處是鞭炮齊鳴,到處是穿著新衣的黑壓壓的人。空氣裏是鞭炮炸響後硫磺的味道,半空裏是鞭炮放過後的煙霧,混合著人們的歡聲笑語。
天還沒黑,可家家的大門上都點起了紅燈籠,高高地掛在大門的門框上,仿佛特意前來償還白天對它們的怠慢似的。等到村民們幸福地吃著團圓餃子後,慢慢地除夕的夜黑下來。福堂叔很有興致帶著兩個孫子去大街上觀燈,那是壹個幸福的除夕,潤葉與向前和好了,壹家人騎著自行車和和美美地來看望。兒媳郝紅梅教小學,兒子潤生跑運輸,於是福堂便如壹個慈祥的老佛爺,過著舒心的日子。大街上人很多,都是熟悉的面孔。人與人之間洋溢著安定團結的氣氛。很多的孩子,提著劈劈哩哩滴火花的滴滴巾,在人縫裏鉆來鉆去。有的提著紅燈籠到處跑。
在天黑透時,少安、蘭香、少平還有吳仲平拉著地排車把秀蓮接回家中。孫玉厚老漢眉頭皺得如頭大蒜,看著秀蓮瘦了很多,臉色灰白地躺在床上,死命地咳嗽,費力地呼嚕呼嚕地喘息,那痰卻如泉水似的永遠吐不盡。勉強領著孫子到街上來。孫玉厚老漢耐不住孫子羨慕紅燈籠,被孫子拽著回家做。
到家了,孫少安看著爹愁苦得不行,蹲在墻角吸著旱煙。少安走過去,擠出壹絲笑容說:“爹,妳也不要太焦心,我們過年再到醫院去看。”回頭招呼兒子:“來,爹給妳制作燈籠。”鋸下巴掌大的壹木板,鉆幾個眼,用竹刀劈開幾枝竹蔑,上邊用細竹蔑編成圓口,紮成了燈籠,再用牛皮紙糊上。於是壹個燈籠做成了。
老漢急忙拿來壹根紅蠟燭,插在燈籠底下的木板上的釘子上,點著後放下燈籠罩,綁上燈籠桿,孫子驚喜地接過,小心翼翼地提著燈籠往街上走去,孫玉厚老漢看著,嘴角流露了壹絲笑,少安拍了下他的肩膀,寬慰著說:“沒事,秀蓮的病會看好的。”可心裏苦得如噙著個苦膽,肺癌中晚期了,情況不容樂觀哩,過幾天得到仲平聯系的省腫瘤醫院去治療。於是連忙回去照看著秀蓮打點滴。
孫少平從家裏走上街頭,向田野走去,感覺到有點胸中悶氣。那是黃昏的黃土高坡。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也點燃起萬千盞燈籠 。雙水村的除夕還是晴朗的寒夜。有形的東西顯得特別真切和完整。大地、空氣、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壹起,被嚴寒凍結在壹起了。樹影橫投在林陰道上,現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總覺得各處老有黑影從小路上掠過。大星星掛在林中枝葉當中,宛如壹盞盞藍色的雲母燈籠 。小的則有如點綴著夏天草地的野菊,綴滿整個天空。
看著村裏的那些人還點著小紅燈籠 。空曠的原野裏浮著壹層煙霧,在霧中看去,那光亮使他記起往年的七月的荷燈。他與田曉霞在湖邊,湖面雖還浮著煙霧,鼓樓角卻已畫上了壹筆夜晚序曲的銀白。這時,天上依然印著壹餅光芒淡白色的圓月。暖風吹來拔節青草的甘甜和被埋進新土中的枯枝敗葉的芳香;海洋奏起壯麗得蠱惑人心的樂曲,神秘莫測的遠方壹閃壹閃,白的、紅的或者綠的,漁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福而顫抖的孫少安緊緊擁抱著田曉霞,壹遍遍地在她唇上、頸上吻。。。。。。
遠處壹兩聲狗吠傳來,驚醒了他掛在腮前的淚滴,少安抹了壹下,卻驚疑地看到身後的金秀提著壹個小燈籠站在十幾米的地方,正呆呆地著著她。
金秀壹肩斜靠在旁邊的棗樹上。目前,只要望著她的少平就夠了。看著少平如棗樹壹樣倔強堅強地地與這貧瘠的黃土高原抗爭著,柔情地撫摸著那幹皺的老樹皮。少安看著如自己的親妹妹樣的秀她孤獨地坐在燈籠下,眼睛並未望向歡樂的雙水村扭秧歌的人群,而是向上望著懸掛在她頭頂上的銀白色的月燈籠 。跳躍的燭光灑下來,她上揚的臉龐整個都沐浴在閃爍的光環當中。他覺得這個光環恰到好處,正適合像秀這樣天使般的人兒。
年前少平在礦難中昏迷中,醫院裏她不合眼地十幾天精心照顧,把他搶救過來。眼蒙著紗布,她是那時曾經是他的護工,也是他唯壹的朋友,當他心裏孤獨無助,無處可去時,她為他提供了避風港,保護他、對於未來充滿恐懼,她是那麽愛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的脆弱的玻璃心,又是那麽害羞地給他寫了壹封滾熱的求愛信。那感覺像前輩子那麽久。望著她,壹股暖流流溢著少平。
起風了,吹著秀的燈籠搖曳著往少安這裏來。少平心裏卻冷了下來:我這醜八怪,臉上長著從額角到眉骨的疤痕,還不滾回妳黑暗的礦洞,怎麽配得上那天之驕子的金秀。
他笑得勉強,接過秀手中的燈籠:“秀妹,咱們回去吧。田野裏的風有勁,小心凍感冒了。”
秀果斷地伸出纖細白嫩的手緊緊地握著少平滿是繭子的粗黑的大手,牽著他向棗樹奔跑。到了棗樹前,秀在揮她的手帕。她走近棗樹旁,秀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唱歌。歌聲如夜色壹樣深,她唱著信天遊:“黃土高原土坡坡,溝溝汊汊長莊稼。黃牛拉犁死命耕,甘心奉獻土坷垃。“少平在秀的後面低沈地吟唱:“命運時常沈重,但是當妳以為走投無路時,不知從何處會冒出壹絲光明。”
秀用窩成壹團的手帕捂住嘴哭泣。少平走到秀身邊,手提壹盞正在燃燒的燈籠 。秀的頭發裏插著壹朵臘梅花。她的脖頸裸露著,被照得通明,她的白凈的臉龐是玻璃的。少平的目光滑過這個玻璃般的臉龐。他的心裏如壹根魚刺推著他,緊挨著秀,靠近棗樹。秀的歌在唱對著少平癡熱的愛,少平在徘徊他的苦難掙紮。金秀的少女的手皮膚光滑,如同透明壹般。她的手臂上戴著顧養民送她的手鐲,時而順著胳膊肘滑上去,時而又下墜到手腕的地方。手鐲壹閃壹閃如同破碎了壹般,在燈籠的火焰中又重新回歸完整,在火光的照射下,發熱起來,灼熱得少平趕忙躲離眼光。
秀的手中拿著下那個鐲子,摘下帽子,向少平吻過去。少平眼前幻化出田曉霞在田野中的樹下激情朗誦詩歌的場景,心裏碎成壹片,如燈籠的光斑駁地灑落。。。。。。
03.
1986年早春,春節剛過,孫少平就回到大亞灣煤礦。在春寒料峭裏,柳芽雖沒有泛青,可褐色的枝條裏那芽蕾的活力在湧動;冰雪覆蓋下的種子在土壤裏還在冬眠,可忍受著寂寥,耐著苦寒靜靜地等待。
現在少平正蝸行在煤礦的巷道裏,頭頂上熏黑的礦燈發出暈黃的光。少平在領著他的班在突擊采煤。鉆頭在嗡嗡地飛轉,煤屑在飛舞,少平的手死死地抓住鉆頭,手上的青筋暴突,豆大的汗粒掛滿臉龐。少平看著優質的煤塊被隊友迅速地裝上了煤車運走,感到自己沈重的勞作很踏實。
過了兩個小時後班組休息,少平獨自走到壹個偏僻的地方,拿出了日記本開始著他的小說創作。少平想起在醫院裏金秀柔聲給他說:“妳不必糾結於小說的開頭,這如削蘋果,從哪裏開始削,都可以完整地把蘋果皮削完。關鍵是在削蘋果皮的過程中要有持久力,不中斷,堅持下去,就可以完美地削完。妳看。”眼前又跳躍出金秀清麗的身影:她潔凈的面容上綻放著皎潔的笑容,溫柔地看著少平,纖細白凈的手靈巧地拿著小刀,在金黃的蘋果皮下旋轉,那蘋果皮輕松地削成壹圈剝離下來。
少平於是不再糾結於他的長篇小說的開頭,於是在他的筆下繪成了流淌的活的畫面。他寫道:“現在我在狹長的煤礦巷道裏,用我的微弱地礦燈照著,任我的思想在飛翔。我拿起手中的筆當做泛湖的船槳,回溯我的生活的河流。我的童年似乎很漫長:總是那翻得破舊的小人書,還有那唱得老掉牙的童謠,再有那說得陳舊的巫婆的傳說,要不就是無聊地在結冰的窗花上畫各種動物的形狀。很快就到了青春的門,裏面有熱情的詩樣的張揚,還有激情地綻放。有與小霞純情的愛情經歷,有走向遠方的執著。我的青春無悔,目標有時實現了,帶給我幸福與快樂;目標沒有實現的,可經歷過的永遠使讓豐盈。我喜歡遠方,向往著巍巍的山,它教給我沈穩;走過山,我喜歡壯闊的大海,大海給我激情;走過海,我喜歡浩瀚的沙漠,沙漠給我寬闊的胸襟。我要壹直走向遠方,路不要問有多遠,要問誌向;山不要問多高,要問意誌。”少平寫到這裏,深邃的眼光望著遠方,沈浸在自己的人生之河的回憶裏。想到嫂子秀蓮的病,心裏不由行抽緊,眉頭皺起壹個疙瘩,心裏惴惴不安,壹種不祥的情緒在心裏翻騰。
正在這個時候,少安在醫院裏陪著秀蓮看病。春節後,少安聽說附近鎮醫院有壹種中草藥治癌方法,於是帶著秀蓮前去診治,醫院給開了十幾包中藥包,帶回來給秀蓮服用。那中藥包是灰褐色,濃稠味極苦。少安扶起秀蓮的背,端著熱的中藥碗給秀蓮喝。秀蓮臉色蒼白沒有血色,掙紮著坐起,撫了壹把幹枯的頭發,屏住氣喝了壹大口,苦得眉頭擰成了疙瘩,身子不自主地顫抖。少安扶緊她的上身,身上瘦得皮包骨,咯得胳膊生疼。少安也跟著心裏顫抖。
這樣服用了三天,癌癥病情更加嚴重,原先還能吃飯,現在沒有胃口,還導致消化不行,就是吃壹點,也是持續著拉肚子。勉強走路,腿打顫,渾身乏力。
玉厚老漢夫婦愁得不行,煎熬得日夜坐臥不寧。少安搓著手急得跳腳:“放化療不能再做了,秀蓮說她撐不住了。這中藥治療吃壞了腸胃,身體迅速地跨下來了。還得到省醫院裏去看。”於是搭車到了省醫院。金秀與蘭香請他們在飯店吃飯。
04.
中午時少安與秀蓮壹行來到金秀與蘭香訂的飯店旁。金波父親開著他的貨貨,駕駛室臥著的秀蓮,秀蓮腳浮腫已穿不得下鞋子了,地仰臥在駕駛室內,頭發焦沒有光澤,枕旁落了很多根頭發,瘦削的臉露出顴骨,面容青灰,眉頭緊鎖,手無力地撫著她的胸部,蘭香攙著她嫂子的手想扶起她。秀蓮的手冰冷,胳膊如麻桿,只有壹層松軟的皮包著。
秀蓮軟沓沓地根本就起不來。弱聲說:“我到飯店坐不住,吃飯的時候再起吧。仰臥著疼得輕壹些,壹起來就疼得受不住。要是有壹點辦法就不來了,在家裏疼得受不住了。我來省城再復查壹下,究竟病發展到什麽程度了,癌究竟擴散沒擴散,長沒長,如真沒法看了就不看,也就死心了。可也不能死得冤。弄明白點。”
秀蓮邊說邊吃力地喘氣,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頭死命地勾著,脖子細壹了圈,青筋露著。金秀與蘭香輕輕地敲著她的背。少安痛苦地蹲在地上偷偷地抹了把眼淚。
吃飯時蘭香走到秀蓮躺著的車旁:“嫂子,吃飯了。”秀蓮痛得下不來車,讓她們自己去吃。嫂子轉過身淚流滿面,嫂子等到蘭香離開,也暗自哽咽。
金秀點完了菜,可秀蓮還是下不來車,蘭香便不時地給秀蓮送壹些豬蹄與蝦,秀蓮吃了少許,喝了壹點蘿蔔絲疙瘩湯。
蘭香幾個人壹頓飯吃得恰似土的滋味,匆匆忙忙吃完,便帶秀蓮回蘭香家休息。
第二天壹大早,秀蓮壹行驅車到了省醫院,把秀蓮安頓住進了醫院。醫院門口卻悲哭傳來,少安看到有壹家人悲愴地擡著親人的遺體喊著:“母親,回家了,咱回家去……”少安逃跑似地離開,給妻子去醫院食堂買飯。
可到了晚上八點時,秀蓮痛得冒冷汗。蘭香慌了神,急忙去喊醫生,然後大聲地喊樓下的少安。少安趕忙奔跑過來,醫生已經給秀蓮掛上了吊瓶,正在輸液,可秀蓮還是痛得把眉頭皺成核桃紋……
接著治療,醫生並沒有辦法,因為已經不能再做放化療了,只能保守治療。醫生也只是給秀蓮抽積液,打化痰消炎針,可治了幾天,秀蓮痰多腹痛難以捱得住。
過了壹周後秀蓮讓少安把全家人叫來,怕壹口氣喘不上來,人就過去了。全家人都到了,沈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總***住了壹星期,秀蓮執意回老家,秀蓮心裏有點絕望。
秀蓮回家後,第二天,少平聽少安打到礦上的電話,少安高興地對少平說:“秀蓮住進了縣城骨科醫院,藥對癥,又加大了劑量。我把醫生進行治癌的話說給妳嫂子。妳嫂子又有信心哩,心情很好。少平,妳不要太牽掛,妳嫂子的身體狀態有些好轉哩,精神和身體狀態都不錯,妳嫂子讓我給妳說聲。”
少平很激動,給嫂子通了電話,鼓勵嫂子好好看病。秀蓮聽著少安有熱度的話語,心裏感到很溫暖。壹個人與癌癥抗爭很害怕,親人的陪伴是最好的良藥。秀蓮感覺她現在很有治療癌癥的欲望。少安後來和醫院溝通,得知醫生可以打點滴用註射液藥物抑制癌了。
少安終於松了壹口氣。吃飯時,秀蓮很有力地流暢地說:“吃了個大菜包,喝了很多奶粉。不喘不大痛了。”吃過晚飯後,少安扶著秀蓮在醫院裏慢慢地跑了兩圈哩。少安高興地說:“等待妳好了,咱們再把磚瓦廠開起來,好日子還在等待妳呢。”秀蓮心裏苦,可嘴上笑笑說:“好吧。”
少安欣慰!鼓勵寬慰著秀蓮。
可1986年8月23日,秀蓮求死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了。秋天晚上的風還是涼的。夜空壹片漆黑,縣骨科醫院二樓07號病房裏亮著慘白的光,空調吐著很冷的空氣。患食道癌的我父親臉色慘白,手無力握著的壹個白塑料痰盒,鼻子插著氧氣管,正無力地吐著,可肺氣管裏不斷傳來的急促的呼嚕聲。
淩晨四點左右,秀蓮讓少安把蘭香等人全部喊醒。他們圍在秀蓮的病床前,秀蓮深陷的眼窩掛著清淚,喑啞著哀求著說:“這癌咱不看了,已經看了接近壹年了。再看就是讓我受罪!憋死了。讓我回家吧。”
少安解勸著:“咱走也得到天明了後才能走呀。”蘭香看嫂子憋得臉發青,連忙喊值班醫生。
醫生來了後,秀蓮用手輕輕地拉住醫生的衣袖,低聲急促懇求說:“憋死了!醫生,您看有點什麽辦法,讓我解脫吧!求您了!”
秀蓮開始出現幻覺了。到了早上五點多鐘,醫生又給秀蓮輸上液。可秀蓮堅決要出院。少安等人只得在醫院收拾東西。
通話後,少平心想,嫂子遇到癌,抗癌的路正長,壹起陪伴嫂子抗病前行,急忙給少安匯來六百元錢。
夜漫漫,壹家人陪護秀蓮抗癌的生死之路正長……
陽光如黑色的困難籠罩著這平凡的世界,可少平、少安他們站在苦難仰望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