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觀點更是若幹,如關乎“成婦之禮”、“留馬、返馬之禮”的婚俗說;關於楚人先祖季連、穴熊“逆水求女”的搶奪婚俗說;立足“遊”字貶義的告誡周族子弟說等。
雖然各家說法差異較大,各執壹詞,但不難看出他們的***通點,即都認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的詩歌核心。只不過對於為什麽“不可求”的解釋不壹樣罷了。對此,他們的爭議焦點主要集中在“遊女”的身份及所處的文化背景之上。
首先看“神女遺佩說”。它的典型代表是《魯》、《齊》、《韓》三家詩。這三家解說《詩經》的學派,同屬今文經學。他們對《漢廣》的註解屬於壹種富於意趣的附麗,他們將詩篇本意和漢水女神結合起來的做法,比較傳奇。
根據清代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所言,三家詩所敘述的“神女遺佩”故事大同小異,基本劇情如下: 漢水女神為二女。壹日出遊於漢江之湄,路遇鄭交甫。交甫心悅之,借橘柚之事求其佩,受而懷之。去十步,佩遺。顧二女,不見。
這故事是不是聽起來很熟?仿佛在哪兒聽到過。沒錯,這種濃郁的熟悉感來源於文學作品中“神女原型”的廣泛運用。這早在屈原的《九歌》中就有明確的篇章,如《湘君》、《湘夫人》、《山鬼》等;還有宋玉《高唐賦》和《神女賦》中所繪的巫山神女之事;以及曹植《洛神賦》中的洛水之神宓妃等。
三家詩以漢江女神故事註解《漢廣》,可能基於以下三點原因:
第壹 ,借女神之不可求得來證“漢有遊女,不可求思”的說服力強。畢竟,若將遊女定為漢水之神,那麽憑借著神靈的虛幻莫測之能,不可求思的說法便極其可靠。這也和詩篇的大部分內容側重說“不可為”相契合。
第二 ,借女神之不可求得來比喻心上人之不可求思。換句話說,這是壹首男子單戀詩,詩中的遊女是現實中人,因種種原因所限不可求思,如漢水女神壹般,遙不可及。
第三 ,漢江流域為楚地,楚地信巫奉鬼、重視神明,將遊女註解為漢水女神,更符合當地的民風民俗,這應該是直接受《楚辭》等文學作品中“神女原型”的影響。
當然,“神女遺佩”這種註解過於虛無縹緲,主打現實主義風格的《詩經》不應當有此浪漫主義的亂入。所以,這種說法並未得到多少後學者的擁戴,信奉者寥寥。但這至少說明漢儒解讀《詩經》的路子頗廣,具備很好的發散思維。
按孔子所說,《詩》本來就是“可以興”的東西,漢朝的董仲舒也說“詩無達詁” ,可以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那麽,發散式解《詩》也就不足為奇了。
接下來看“文王德化說”。實際上,這是古文經學壹脈對《漢廣》詩的主流解讀,發源於《毛詩序》,以後諸家多有拓展,如《鄭箋》、《詩集傳》等。
其中,《毛詩序》認為:《漢廣》詩是文王之道對南國施加有利影響的表現。其解詩的邏輯是: 正因為有周文王廣及天下的德化教育,才有漢江流域男女知禮節、守禮義之舉,才有男子對心儀遊女的“無思犯禮,求而不得”。
《鄭箋》的說法是: 在商紂王時期,淫逸之風遍及天下,維江漢流域最早接受文王之化。 朱熹《詩集傳》則結合前兩家,指出: 文王之化先行於江漢之間,移風易俗,故遊女端莊靜壹,不復前日之可求,《漢廣》對此再三詠嘆之。
由此看來,“文王德化說”的核心要素是“禮” ,具體囊括了周王朝時期所施行的壹系列禮儀制度和禮樂精神。正是受這些周禮的影響,漢江流域的遊女們壹改之前自由奔放的民風,修得端莊淑靜,從而使該地的男子在面對心愛的遊女時,因不能冒犯禮教,故求女不得。實際上,這是《漢廣》詩的道德主題。
聯系《毛詩序》對《詩經》其他篇目的解讀,可以看出:國風的《周南》、《召南》自成壹個教化體系。如《毛詩序》說《關雎》:“後妃之德”;說《葛覃》:“後妃之本”;說《卷耳》:“後妃之誌”;說《樛木》:“後妃逮下”;說《螽斯》:“後妃子孫眾多”;說《桃夭》:“後妃之所致”;說《兔罝》:“後妃之化”;說《芣苢》:“後妃之美”;至《漢廣》,則由後妃之德轉為“文王之道”……
如此這般,煞有介事,簡直像是道德家精心編撰的教化講義體系,且後來者多宗之。 所以,古文經學家解讀《詩經》,免不了要穿鑿附會。只有這樣,才能使預先設定好的教化框架不亂,最終成為面向廣泛大眾的教化普及工具。
實際上,就漢朝的歷史背景來看,這種以“人倫教化”為中心的體系,是應著東漢時期“名教”興起的產物。
時光流轉,到了清代,不同的解《詩》思路生根發芽。最為人矚目的是方玉潤的《詩經原始》,它從整體上壹反舊規陳矩,沿著文學角度註解《詩經》,可說是離“經”叛“道”。但是,這恰恰就是今世之人贊賞最多之處。
方玉潤認為,《漢廣》是壹首“樵唱”詩,詩中的“刈楚”、“刈蔞”、“錯薪”即是證據。而且,南方多高山,樵夫進山打柴,多有唱山歌的風俗。此外,《漢廣》詩的具體詞句,儼然也是采樵活動的摹寫。所以,這首詩大抵是樵夫歌唱對遊女的愛慕,以及求而不得。
這種說法,突破了傳統經學“譎諫主題”和“道德主題”的束縛,不再強調詩歌的“美政刺政”、“教化民眾”之功,符合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影響較大。 但不得不說,方氏沿襲詩歌文本解讀《詩經》的方法,基本拋棄了詩歌的創作背景,忽略了歷史文化內涵的發掘,有些片面了。
那為何這種解讀反而更受歡迎呢?這就涉及到文學理論層面的知識了。常言說, 壹千個讀者壹千個哈姆雷特。 對文學作品的欣賞過程,本身就是讀者對該作品的再創造過程。由於不同讀者所具備的價值觀、知識水平、思維能力、審美能力等不同,對同壹作品的認識和理解自然不同。上升到群體層面,處於不同歷史時期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價值觀、知識水平、思維能力、審美能力等也是不壹樣的,那他們理解《詩經》的角度自然也不壹樣。
換句話說,解讀《詩經》角度的差異在於解讀者本身思想的差異。 這種差異,跨越時空存在。但在同壹歷史時期,總有壹類思想占據主流地位,因而對文學作品的理解,在壹定時期內大方向上基本壹致。但從縱向看,即不同歷史時期,對同壹作品的理解差異便異常顯著了。
明白了這些,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麽清代方玉潤的《詩經原始》更受歡迎。因為,這是更接近於我們的時代,思想的差距遠沒有自漢朝到今天那麽大。所以,我們不容易接受漢儒以來的經學解讀,甚至屢屢嘗試推翻它。但方氏基於文學視角的解讀,我們則偏愛壹些,哪怕它有著明顯的缺陷。
近些年,研究《漢廣》詩的論文文獻不少,尤其是對詩歌主題的研討。其中,大多數都是對前述三種主流觀點的延伸,落腳點主要還是遊女的身份及“不可求思”的原因。
總結說來,比較常見的遊女身份有: 出遊的女子、貞潔的女子、漢水女神 。具體到出遊的女子,還有婚否的討論、家庭背景的討論等。各種猜測論證的目的,都是找出此遊女“不可求”的原因。比如: 遊女已婚、身份懸殊、遊女貞潔、神人相隔之類 。說到底,還是跳不出“禮制”的範疇。
此外,倒是也有壹些別出心裁的解釋。比如,有些學者認為此遊女的行為不合禮制,成詩《漢廣》實為勸誡周家子弟莫要“求思”;還有學者認為此遊女是正在行三月“成婦之禮”的女子,因婚禮未成,故“不可求思”;還有學者認為這是反映上古時代楚人特殊的族外搶婚習俗。
首先說遊女不合禮制的解讀 ,其主要依據是對“遊”字的含義剖析。有學者指出,“遊”字包含“淫逸”這個貶義義項。而且楚地自上而下信巫奉鬼,重淫祀,至唐代仍然如此。在婚戀上,即便到了漢朝時期,壹些楚地民族依舊沒有婚嫁禮法,男女交往仍帶著遠古樸素的色彩。
所以,對於重視禮教的周王朝子民來說,江漢流域的遊女雖好,卻仍然“不可求思”。這也正好體現了《毛詩序》中所說的“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換句話說,這種解釋的立論根基是“無思犯禮”,屬於預先設定好的禮制框架,這與前述古文經學家的解釋思路基本壹致。
其次說說周朝時期的“成婦之禮”、“留馬、返馬之禮”等婚俗與此詩的關系。 根據壹些學者的研究,上古時代的貴族階層結婚,有壹種特殊的禮儀制度——成婦之禮。即貴族之女出嫁時,男方親迎女方至男家後,不是立即舉行婚禮同居,而是要教導三個月。教成之後,還要在祖廟舉行祭告儀式,即“廟見之禮”,才算正式建立夫妻關系。
至於“留馬、返馬之禮”,則主要指男子迎娶女子時女方所乘車馬的“留返”問題。彼時,女子出嫁,使用女家車馬。到夫家後,女方將車馬暫留男家。如婚姻禮成之後,夫家遣使將所留之馬送返女家,僅留其車。
那這些婚俗跟《漢廣》詩有什麽關系呢?有學者認為,詩歌中的“遊女”,就是指出嫁女,核心依據是詩句“之子於歸”。這在《桃夭》篇中講過,是女子出嫁的意思。女子所嫁的對象,就是《漢廣》詩篇中的主人公。但他受限於三月“成婦之禮”,故而對遊女“不可求思”。緊隨其後的“言秣其馬”、“言秣其駒”就是“留馬、返馬之禮”的寫照。
從這個角度看,《漢廣》詩所要表達的內容就不再是自然的男女情愛,更在於男主人公嚴守禮法、無逾禮制的精神。 也就是說,並非“遊女不可得”,而是要遵循禮制而為。這就與《關雎》詩的自然求偶轉禮樂婚姻壹脈相承了。不過說到底,這還是基於“禮制”框架下的拓展解讀。
最後,結合楚地婚俗說壹說其他觀點。 根據清華簡《楚居》記錄的楚人先祖傳說,楚地民族早期盛行過搶奪婚俗。比如楚人祖先季連與盤庚之女妣隹之間、穴熊和妣列之間成婚的故事。
因為《漢廣》所述,與《楚居》中兩位楚人先祖“循水求女”,最終與其成婚的情節相似,所以有學者認為《漢廣》為此類“搶婚習俗”的遺風。不僅如此,《詩經》中的《蒹葭》篇,基本的“求女”情節也是如此。還有源自楚地的《楚辭》當中,也有多個“求女原型”,如《離騷》中的三次“求女”;《湘君》、《湘夫人》中的“求神”等等。如此這般,若說它們之間毫無聯系,顯然不可能。
對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 《漢廣》詩產生於江漢流域,難免受到楚地族群記憶的影響,這種“求女原型”的反復出現,是楚地族群早期歷史記憶在後世文學作品中創造性地“再現”。
綜上所述,對《漢廣》詩歌的主題理解,關鍵在於確認“遊女”的身份,並結合《漢廣》詩創作的歷史文化背景等信息。 但由於時間久遠,文獻資料匱乏,很難對這些問題做出定論。不過,歷來鉆研《詩經》者無數,各有各的講法才是常態,不應該拘泥於所謂定論。
我們學習《詩經》,研討《詩經》,主動梳理各家說法,其根本目的也不是要得出個什麽真理或標準來,而是要在這些浩繁的言論中,理解《詩經》的時代價值。
要知道, 即便是同壹部經典,在不同的時代,也有它不同的使命和價值。 因此,我們完全沒必要爭個妳死我活。只要順應時代浪潮,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便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