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
序詩
我是個無產階級者:
因為我除個赤條條的我外,
什麽私有財產也沒有。
《女神》是我自己產生出來的,
或許可以說是我的私有,
但是,我願意成個***產主義者,
所以我把她公開了。
《女神》喲!
妳去,去尋那與我的振動數相同的人;
妳去,去尋那與我的燃燒點相等的人。
妳去,去在我可愛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們的心弦撥動,
把他們的智光點燃吧!
1921年5月26日
《女神》 郭沫若
中國文學
女神之再生
Alles Vergaengliche 壹切無常者
ist nur ein Gleichnis; 只是壹虛影;
das 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 wird’s 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 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狀者
hier ist’s getan; 在此已實有;
das Ewigweibliche 永恒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 領導我們走。
——Goethe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斷處。巉巖壁立,左右兩相對峙,儼如巫峽兩岸,形成天然門闕。闕後現出壹片海水,浩渺無際,與天相接。闕前為平地,其上碧草芊綿,上多墜果。闕之兩旁石壁上有無數龕穴。龕中各有裸體女像壹尊,手中各持種種樂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蔥蘢,葉如棗,花色金黃,萼如瑪瑙,花大如木蓮,有碩果形如桃而大。山頂白雲叇,與天色相含混。
上古時代。***工與顓頊爭帝之壹日,晦冥。
開幕後沈默數分鐘,遠遠有喧嚷之聲起。
女神各置樂器,徐徐自壁龕走下,徐徐向四方瞻望。
〔女神之壹〕
自從煉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補全,
把黑暗驅逐了壹半
向那天球外邊;
在這優美的世界當中,
吹奏起無聲的音樂雝融。
不知道月兒圓了多少回,
照著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們今天的音調,
為什麽總是不能和諧?
怕在這宇宙之中,
有什麽浩劫要再!——
聽呀!那喧嚷著的聲音,
愈見高,愈見逼近!
那是海中的濤聲?空中的風聲?
可還是——罪惡底交鳴?
〔女神之三〕
剛才不是有武夫蠻伯之群
打從這不周山下經過?
說是要去爭做什麽元首……
哦,鬧得真是過火!
姊妹們呀,我們該做什麽?
我們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陽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兒熾烈的光波。
〔女神之壹〕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溫熱,
好同妳新造的光明相結。
〔女神之三〕
姊妹們,新造的葡萄酒漿
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囊。
為容受妳們的新熱、新光,
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其他全體〕
我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甚神像!
全體向山闕後海中消逝。
山後爭帝之聲。
〔顓頊〕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來統治天下,
***工,別教死神來支配妳們,
快讓我做定元首了吧!
〔***工〕
我不知道誇說什麽上天下地,
我是隨著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時,我便是死神,
老顓,妳是否還想保存妳的老命?
〔顓頊〕
古人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
妳為什麽定要和我對抗?
〔***工〕
古人說:民無二王,天無二日。
妳為什麽定要和我爭執?
〔顓頊〕
啊,妳才是個呀——山中的返響!
〔***工〕
總之我要滿足我的沖動為帝為王!
〔顓頊〕
妳到底為什麽定要為帝為王?
〔***工〕
妳去問那太陽:為什麽要亮?
〔顓頊〕
那麽,妳只好和我較個短長!
〔***工〕
那麽,妳只好和我較個長短!
群眾大呼聲
戰!戰!戰!
喧呼殺伐聲,武器斫擊聲,血噴聲,倒聲,步武雜沓聲起。
農叟壹人荷耕具穿場而過
我心血都已熬幹,
麥田中又見有人宣戰。
黃河之水幾時清?
人的生命幾時完?
牧童壹人牽羊群穿場而過
啊,我不該餵了兩條鬥狗,
時常只解爭吃饅頭;
饅頭盡了吃羊頭,
我只好牽著羊兒逃走。
野人之群執武器從反對方面穿場而過
得尋歡時且尋歡,
我們要往山後去參戰。
毛頭隨著風頭倒,
兩頭利祿好均沾!
山後聞“顓頊萬歲!皇帝萬歲!”之聲,步武雜沓聲,追呼聲:“叛逆徒!妳們想往哪兒逃走?天誅便要到了!”
〔***工〕率其黨徒自山闕奔出,斷發文身,以蕉葉蔽下體,體中隨處受傷,所執銅刀石器亦各鮮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壹敗塗地!
恨不得把那老獪底頭顱
切來做我飲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異常憤怒之態
這兒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壹樣中斷。
黨徒們呀!我雖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獪甘休!
妳們平常仗我為生,
我如今要用妳們的生命!
黨徒們拾山下墜果而啖食。
〔***工〕
啊啊,餓癆之神在我的肚中饑叫!
這不周山上的奇果,聽說是食之不勞。
待到宇宙全體破壞時還有須臾,
妳們盡不妨把妳們的皮囊裝飽。
追呼之聲愈迫。
〔***工〕
敵人底呼聲如像海裏的怒濤,
只不過逼著這破了的難船早倒!
黨徒們呀,快把妳們的頭顱借給我來!
快把這北方的天柱碰壞!碰壞!
群以頭顱碰山麓巖壁,雷鳴電火四起。少時發壹大雷電,山體破裂,天蓋傾倒,黑煙壹樣的物質四處噴湧,***工之徒倒死於山麓。
〔顓頊〕裸身披發,狀如猩猩,率其黨徒執同樣武器出場
叛逆徒!妳們想往那兒逃跑?
天誅快……呀!呀!怎麽了?
天在飛砂走石,地在震搖,山在爆,
啊啊啊啊!渾沌!渾沌!怎麽了?怎麽了?……
雷電愈激愈烈,電火光中照見***工、顓頊及其黨徒之屍骸狼藉地上。移時雷電漸漸弛緩,漸就止息。舞臺全體盡為黑暗所支配。沈默五分鐘。
水中遊泳之聲由遠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聲
——雷霆住了聲了!
——電火已經消滅了!
——光明同黑暗底戰爭已經罷了!
——倦了的太陽呢?
——被脅迫到天外去了!
——天體終竟破了嗎?
——那被驅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回了嗎?
——破了的天體怎麽處置呀?
——再去煉些五色彩石來補好他罷?
——那樣五色的東西此後莫中用了!
我們盡他破壞不用再補他了!
待我們新造的太陽出來,
要照徹天內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陽不怕又要疲倦了嗎?
——我們要時常創造新的光明、新的溫熱去供給
她呀!
——哦,我們腳下到處都是男性的殘骸呀!
——這又怎麽處置呢?
——把他們擡到壁龕之中做起神像來吧!
——不錯呀,教他們也奏起無聲的音樂來吧!
——新造的太陽,姐姐,怎麽還不出來?
——她太熱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還在海水之中浴沐著在!
——哦,我們感受著新鮮的暖意了!
——我們的心臟,好像些鮮紅的金魚,
在水晶瓶裏跳躍!
——我們什麽都想擁抱呀!
——我們唱起歌來歡迎新造的太陽吧!
合唱:
太陽雖還在遠方,
太陽雖還在遠方,
海水中早聽著晨鐘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萬千金箭射天狼,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聽著葬鐘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我們欲飲葡萄觥,
願祝新陽壽無疆,
海水中早聽著酒鐘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此時舞臺突然光明,只現壹張白幕。舞臺監督登場。
舞臺監督向聽眾壹鞠躬諸君!妳們在烏煙瘴氣的黑暗世界當中怕已經坐倦了吧!怕在渴慕著光明了吧!作這幕詩劇的詩人做到這兒便停了筆,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熱力去了。諸君,妳們要望新生的太陽出現嗎?還是請去自行創造來!我們待太陽出現時再會!
〔附白 此劇取材於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缺,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篇》
女媧氏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始制笙簧。《說文》
不周之山北望諸毗之山,臨彼嶽崇之山,東望泑澤別名蒲昌海,河水所潛也;其源渾渾泡泡。爰有嘉果,其實如桃,其葉如棗,黃華而赤柎,食之不勞。《山海經·西次三經》
本篇最初發表於壹九二壹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版的上海《民鐸》雜誌第二卷第五號。〕
《女神》 郭沫若
中國文學
湘累
女須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離騷》
序幕:洞庭湖。早秋,黃昏時分。
君山前橫,上多竹林蘆藪。有銀杏數株,參差天際。時有落葉三五,戲舞空中如金色蛺蝶。
妙齡女子二人,裸體,散發,並坐岸邊巖石上,互相偎倚。壹吹“參差”洞簫,壹唱歌。
女子 歌淚珠兒要流盡了,
愛人呀,
還不回來呀?
我們從春望到秋,
從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爛了!
愛人呀,
回不回來呀?
棹舟之聲聞,二女跳入湖中,潛水而逝。
此時帆船壹只,自左棹出。船頭飾壹龍首,帆白如雪。老翁壹人,銀發椎髻,白須髯,袒上身,在船之此側往來撐篙,口中漫作唉乃之聲。
屈原立船頭展望,以荷葉為冠,玄色絹衣,玉帶,頸上掛壹蓮瓣花環,長垂至臍;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須扶持之。鬒發如雲,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儼如朝鮮女人妝束。
屈原 這兒是什麽地方,這麽浩渺迷茫地!前面的是什麽歌聲?可是誰在替我招魂嗎?
女須 噯!妳總是愛說這樣瘋癲識倒的話,妳不知道妳姐姐底心中是怎樣痛苦!妳的病,暖!難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嗎?
老翁 三閭大夫!這兒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們這兒洞庭湖裏,每到晚來,時時有妖精出現,赤條條地壹絲不掛,永遠唱著同壹的歌詞,吹著同壹的調子。她們倒吹得好,唱得好,她們壹吹,四鄉的人都要流起眼淚。她們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裏面去深深藏著。出現的時候,總是兩個女身。四鄉的人都說她們是女英與娥皇,都來拜禱她們:祈禱戀愛成功的也有,祈禱生兒育女的也有;還有些癡情少年,為了她們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們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鄉在那兒呀?我知道妳們望得我苦,我快要回來了。哦,我到底是什麽人?三閭大夫嗎?哦,我記起來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從前大洪水的時候,他的父親把水治壞了,累得多死了無數的無辜百姓,所以我才把他逐放了,把他殺了。但是我又舉了他的兒子起來,我祈禱他能夠掩蓋他父親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夠,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贊獎他的功勞,我也贊獎他的功勞,所以我才把帝位禪讓給了他。啊,他卻是為了什麽?他,他為什麽反轉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殺過壹個無辜的百姓嗎?我有什麽罪過?啊,我流落在這異鄉,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妳又在哭些什麽?
女須 妳總是愛說妳那樣瘋癲識倒的話,妳不知道妳姐姐底心中是怎麽地痛苦!
屈原 姐姐,妳卻怪不得我,妳只怪得’我們所處的這個混濁的世界!我並不曾瘋,他們偏要說我是瘋子。他們見了鳳凰要說是雞,見了麒麟要說是驢馬,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見了聖人要說是瘋子,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既不是瘋子,我又不是聖人,我也只好瘋了,瘋了,哈哈哈哈哈,瘋了!瘋了!歌
惟天地之無窮兮,
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余弗及兮,
來者吾不聞。
吾將糺思心以為纕兮,
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隨飄風之所仍!
啊啊!我倦了,我厭了!這漫漫的長晝,從早起來,便把這混濁的世界開示給我,他們隨處都叫我是瘋子,瘋子。他們要把我這美潔的蓮佩扯去,要把我這高岌的危冠折毀,要投些糞土來攻擊我。從早起來,我的腦袋便成了壹個竈頭;我的眼耳口鼻就好象壹些煙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煙霧,飛起火星,我的耳孔裏還烘烘地只聽著火在叫;竈下掛著的壹個土瓶——我的心臟——裏面的血水沸騰著好象幹了的壹般,只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陽往那兒去了?我好容易才盼到,我才望見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來把這濁世遮開,把這外來的光明和外來的口舌通同掩去。哦,來了,來了,慈悲的黑夜漸漸走來了。我看見她,她的頭發就好象壹天的烏雲,她有時還帶著壹頭的珠玉,那卻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絹做成的,和我的壹樣;她帶著壹身不知名的無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壹來便緊緊地擁抱著我,我便到了壹個絕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崢嶸而無地兮,
上寥廓而無天。
視鯈忽而無見兮,
聽惝怳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
與泰初而為鄰。
暖!這也不過是壹個夢罷了!我周圍的世界其實何曾改變過來!便到晚來,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嘗能壹刻安寢?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來些夢魔來苦我。他來誘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給我抽了。他來誘我去結識些美人,可他時常使我失戀。我所以壹刻也不敢閉眼,我翻來復去,又感覺著無限的孤獨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這深心中海壹樣的哀愁,到頭能有破滅的壹天嗎?哦,破滅!破滅!我歡迎妳!我歡迎妳!我如今什麽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滅底門前只待著死神來開門。啊啊!我,我要想到那“無”底世界裏去!作欲跳水勢
女須 急挽勒之妳究竟何苦呢?妳這麽任性,這麽激烈,對於妳的病體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親正象妳這樣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終竟……
屈原 不錯,不錯,他終竟被別人家拐騙了!他把國家弄壞了,自以為去諂媚下子鄰國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終竟被敵國拐騙了去了。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結果。於我有什麽相幹?他們為什麽又把我放逐了呢?他們說我害了楚國,害了他的父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這樣的冤獄,要妳們才知道呀!
女須 妳精神太錯亂了,妳總要自行保重才行。只要留得妳健康,什麽冤枉都會有表白的壹天,妳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妳的心中本有無量的湧泉,想同江河壹樣自由流瀉。我知道妳的心中本有無限的潛熱,想同火山壹樣任意飛騰。但是妳看湘水、沅水,遇著更大的勢力揚子江,他們也不得不隱忍相讓,才匯成這樣個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時常可以噴火,我們姐弟生長了這麽多年,幾曾見過山嶽們噴火壹次呢?我想山嶽們底潛熱,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壓制,但他們能常常地流瀉些溫泉出來。妳權且讓他們壹時,妳自由的意誌,不和他們在那膻穢的政界裏馳騁,難道便莫有向別方面發展的希望了嗎?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妳要叫我把這蓮佩扯壞,妳要叫我把這荷冠折毀,這我可能忍耐嗎?妳怎見得我便不是揚子江,妳怎見得我只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只能匯成個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匯成個無邊的大海嗎?妳怎這麽小視我?哦,妳是要叫我去做個送往迎來的娼婦嗎?娼婦——晤,她!她,鄭袖!是她壹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卻是在戀慕我,她並且很愛誦我的詩歌。
唔,那倒怕是個好辦法。我如做首詩去贊美她,我想她必定會叫楚王來把我召回去。不錯,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個是我所能忍耐的嗎?我不是上天底寵兒?我不是生下地時便特受了壹種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這麽正直通靈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學娼家慣技?我的詩,我的詩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寶貴的生命,拿來自行蹂躪,任人蹂躪嗎?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我萃之雖僅限於我壹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我壹身難道只是些胭脂、水粉底材料,我只能學做些胭脂、水粉來,把去替女兒們獻媚嗎?哼!妳為什麽要小視我?我有血總要流,有火總要噴,不論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馳騁!妳為什麽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兒,如脂如韋,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軀呢?連妳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這樣壹位姐子!
女須 掩泣……
屈原 傾聽哦,剛才的歌聲又唱起來了呀!
水中歌聲:
我們為了他——淚珠兒要流盡了,我們為了他——寸心兒早破碎了。
層層鎖著的九嶷山上的白雲喲!
微微波著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喲!
妳們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喲?
屈原 哦,她們在問我的所在!我站在這兒,妳們怎麽看不見呀?
水中歌聲: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只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妳壹流了出來,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澆息了的壹樣。我感覺著我少年時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長江裏面遊泳著壹樣的快活。妳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妳又把我蘇活轉來了!哦,我的姐姐!妳也在哭嗎?妳聽見了剛才的那樣哀婉的歌聲嗎?
女須 我也聽見的,怕是些漁家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 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們底歌聲有那樣淚晶壹樣地瑩澈。
屈原自語時,老翁時時駐篙傾聽,舟行甚緩。
老翁 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這歌兒似乎還長,我在湖中生活了這麽壹輩子,聽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雖是不知道是些什麽意思,但是我聽了總也不知不覺地要流下淚來。
屈原 能夠流眼淚的人,總是好人。能夠使人流眼淚的詩,總是好詩。詩之感人有這麽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詩歌底真價了。幽婉的歌聲呀!妳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蓮佩通同贈妳,投蓮瓣花環入湖中妳請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聲:
太陽照著洞庭波,
我們魂兒戰栗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淚
已經開了花!
啊,愛人呀!
淚花兒怕要開謝了,
妳回不回來喲?
老翁 呀!天色看看便陰了下來,我們不能再拖延了!我怕達不到目的地方,天便會黑了!我要努力撐去!我要努力撐去!……
老翁盡力撐篙,從君山右側,轉入山後。花環在水上飄揚。帆影已不可見,遠遠猶聞唉乃之聲。
——幕下
1920年12月27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壹九二壹年四月出版的上海《學藝》雜誌第二卷第十號。
湘累,指屈原投湘水而死。《漢書·揚雄傳》:“欽吊楚之湘累。”註引李奇曰:“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也。”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被放逐後懷石自沈汨羅而死。汨羅,江名,是湘水支流。〕
《女神》 郭沫若
中國文學
棠棣之花
人物:聶政年二十歲
其姐嫈年二十二歲
景:壹望田疇半皆荒蕪,間有麥秀青青者,遠遠有帶淺山環繞。山脈余勢在左近田疇中形成壹帶高地,上多白楊。白楊樹上歸鴉噪晚;樹下壹墓,碑題“聶母之墓”四字,側向右。右手壹條隴道,遠遠斜走而來,與墓地相通。
聶嫈荷桃花壹巨枝,聶政旅裝佩劍,手提壹竹籃,自隴道上登場。
聶政 指點姐姐,妳看這壹帶田疇荒蕪到這麽個田地了!
聶嫈 嘆息暖暖!今年望明年太平,明年望後年豐收,望了將近十年,這目前的世界成為了烏鴉與亂草底世界。指點妳聽,那白楊樹上的歸鴉噪得煞是逆耳,好象在嘲弄我們人類底運命壹樣呢!
聶政 人類底肺肝只供壹些鴉鵲加餐,人類底膏血只供壹些亂草滋榮,——亂草呀,烏鴉呀,妳們究竟又能高興得到幾時呢?
聶嫈 指點妳看,那不是母親底墓碑嗎?母親死去不覺滿了三年。死而復生的只有這些亂雜的敗草。永逝不返的卻是我們相依為命的慈母。我們這幾年來久已饑渴著生命底源泉了呀!
聶政 戰爭不熄,生命底泉水只好日就消逝。這幾年來今日合縱,明日連衡,今日征燕,明日伐楚,爭城者殺人盈城,爭地者殺人盈野,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為的是什麽。近來雖有人高唱弭兵,高唱非戰,然而唱者自唱,爭者自爭。不久之間,連唱的人也自行爭執起來了。
聶嫈 自從夏禹傳子,天下為家;井田制廢,土地私有;已經種下了永恒爭戰底根本。根本壞了,只在枝葉上稍事剪除,怎麽能夠濟事呢?
此時欲圓未圓的月兒自遠山升上。姐弟二人已步入墓場。聶政置籃墓前,拔劍斫白楊壹枝,在墓之周圍打掃。聶嫈分桃枝為二,分插碑之左右。插畢,自籃中取酒食陳布,籃底取出洞簫壹枝來。
聶嫈 呀,妳把洞簫也帶來了嗎?
聶政 唉,我三年不吹了,今晚想在母親墓前吹弄壹回。
聶嫈 很好,我也很想傾聽妳的雅奏呢。陳設畢,在墓前拜跪。
聶政也來拜跪。拜跪畢,聶嫈立倚墓旁壹株白楊樹下。聶政 取簫,坐墓前碧草上姐姐,月輪已升,群鴉已靜,茫茫天地,何等清寥呀!
聶嫈 妳聽,好像有種很幽婉的哀音在這天地之間流漾。妳快請吹簫和我,我的歌詞要和眼淚壹齊迸出了!唱。聶政吹簫和之
別母已三載,
母去永不歸。
阿依姐與弟,
願隨阿母來。
春桃花兩枝,
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謝時,
姐弟知何往?
不願久偷生,
但願轟烈死。
願將壹己命,
救彼蒼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