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蒓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沈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這首詞寫於淳熙八年(1181)秋。據洪景廬《稼軒記》,知帶湖新居經始於辛棄疾第二次師江西時。帶湖在信州(今上饒)北郊的靈山下。辛棄疾寫這首詞時並未退隱,仍在江西任安撫使,但他因力主抗金,遭到主和派的忌恨,寫此詞的二年前,在《淳熙己亥論盜賊劄子》中就曾說: “年來不為眾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詞人這種“孤危壹身”,對仕途艱險的擔心和感受不是沒有根據的,就在寫此詞幾個月後,他果然被主和派彈劾罷官。這首詞明寫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對隱居生活的向往,深壹層更表現了詞人對未酬抗金報國壯誌的遺恨,深刻地展示了詞人用世與避世思想的矛盾,以及由此造成的痛苦心情。
上片起句點題。“三徑”指隱士居住的田園,此指帶湖新居。作者身為朝廷命官而營造田園新居,壹開始就表明了退隱的決心。二、三句化用孔稚珪《北山移文》中的“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的成句,脫落蹊徑,擬人於猿鶴而用反挑之筆,只是說明自己退隱勢在必行。“甚”字後三句,“雲山”喻隱居生活,“意氣”即誌趣,“衣冠”即為官,“抵死”即總是。三句意思是說自己平生以隱居山林為誌趣,但客觀境遇卻總是陷入汙濁塵世,任職為官,故而被世人所嘲笑。這裏用了白居易“鬥擻塵埃衣,禮拜冰雪顏”(《遊悟真寺》)的詩意。前面說世人嘲笑自己不實踐平生誌趣,結構上前後照應,表達了作者事與願違的苦惱心情。接著壹轉,自作反詰,使詞意深入: “意倦”官場生活,企求自適,就必須還家隱居,而且貴在趁早,但我這樣做,“豈為蒓羹鱸膾哉”!據《世說新語·識鑒篇》: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菇菜羹、鱸魚膾,曰: ‘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詞人用反詰而壹反原典含意。緊接著用庾信詩中的“雁落驚弦”句和“駭浪船回”的比喻正面說出被迫歸隱的原因:正如秋江上雁懂得躲避突然射來的冷箭,船夫遇兇駭的浪濤要將船撐回來壹樣,退隱是為了避禍啊!語意十分沈重。
下片放筆具體描繪帶湖新居的環境布置,九句壹氣呵成:在東邊的山脊上新蓋壹座茅舍,門窗都朝帶湖而開。為了使將來劃著小船到此垂釣更有情趣,還應該在岸邊種上柳林;竹叢要用籬笆圍護起來,但又不要妨礙觀賞梅花。屈原說過“夕餐秋菊之落英”,還說蘭蕙可佩,這些花木就留著待我這個稼軒先生隱居時親手栽種吧!作者在詞中曾多處寫到菊(黃花)、竹、荷、松、梅、柳,這首詞中,又有茅齋、小舟、柳、竹、梅,這都象征詞人自身的高潔淡雅。結拍三句詞意,字面上是頌君恩,表猶豫,實際上是為國用世和獨善歸隱這壹深刻思想矛盾的委婉表達,它顯示了詞人愛國的崇高品格,表現了詞人的英雄本色。全詞字裏行間處處透露出詞人內心的痛苦。它使讀者對作者遭遇產生深切的同情,對主和派賣國求榮、迫害抗金英雄行徑,產生強烈的憎恨。作者雖是在戎馬倉皇之中成長起來的,但閱讀的書籍十分廣博,可以經常地出則“搜羅萬象”,入則“馳騁百家”(劉宰《漫塘文集》卷十五),胸中貯有萬卷之富,在寫詞時,能將經史百家隨心如意地驅策在筆下。從這首詞的用典與運用名詩絕句上也可見壹斑。
稼軒忠義之氣,當高宗初南渡,由山東間道奔行在,竭蹶間關,力圖恢復,豈是安於退閑者。自秦檜柄用,而正人氣沮矣。所謂“驚弦駭浪”,迫於不得已而思退,心亦苦矣。末又雲: “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退不能退,何以為情哉!(黃蘇《蓼園詞選》)
起筆高絕,灑落如此,真名士也。抑揚頓挫,跌宕生姿。字字幽雅,不減陶令。款款深深,壹往不盡。(陳廷焯《雲韶集》評)
急流勇退之情,以溫婉之筆出之,姿態愈饒。(陳廷焯《詞則·放歌集》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