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3月5日,是阿赫瑪托娃逝世40周年紀念日。1966年3月5日那個清晨不屬於月亮,阿赫瑪托娃因心肌梗塞突然告別了人世。還好,77歲了,活到這個歲上不容易了。生於1889年的阿赫瑪托娃,在她百歲誕辰的1989年迎來了人生的壹個最高榮譽: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這壹年定為“阿赫瑪托娃年”,以紀念這位“把人帶進壹個美好世界”的“詩歌語言
的光輝大師”。
國內有不少版本的阿赫瑪托娃傳記作品,我手頭有較早的譯本,是俄羅斯學者阿·;帕甫洛夫斯基所著的《安·;阿赫瑪托娃傳》;新近出版的是學者汪劍釗教授所著的《阿赫瑪托娃傳》,圖文並茂,在阿赫瑪托娃逝世40周年的時候與讀者見面。
阿赫瑪托娃!阿赫瑪托娃!壹位俄羅斯大師級的詩人,壹位俄羅斯偉大的母親,她的命運是如此坎坷。年輕時的阿赫瑪托娃那麽美麗,是典型的俄羅斯美少女;14歲時,在那個聖誕節前夕,她結識了比她大3歲的詩人古米廖夫,古米廖夫瘋狂地愛上了她,並因求婚被她拒絕而試圖自殺過4次。最後,阿赫瑪托娃答應嫁給了他。1910年,阿赫瑪托娃與古米廖夫結婚,不久就迎來了“十月革命”;十月革命勝利後不久的1921年8月,古米廖夫被處決,罪名是不難想象的—;—;“反革命陰謀罪”,阿赫瑪托娃自然受到了牽連。到了三十年代,她的兒子列夫兩次被捕,第1次在1935年,第2次在1938年,原因皆為莫須有,比如第2次被捕僅僅是因為他不承認自己父親有所謂的“歷史問題”。
概括那個年代蘇聯的特征,只需要3個字:大清洗。捕過壹次之後再捕壹次是“很正常”的,那些早在20年代就被投入監獄、被關進勞改營、被弄到政治隔離所,以及被流放的成千上萬的人,盡管到了1934年多數已釋放,而且表現“良好”,但過了兩三年後幾乎全部重又被捕,所以那不僅僅是壹個人的悲劇,而是壹個時代的悲劇;阿赫瑪托娃兒子是大清洗高潮三年裏500萬因政治原因被捕者中的壹員。
白銀的月亮凝立如冰,白銀的月亮更是慘淡如水。就在那個令俄羅斯人不堪回首的大清洗時代,因為兒子的被捕,詩人成就了她的最重要的代表作《安魂曲》。汪劍釗在《阿赫瑪托娃傳》自序裏提到壹個細節,瞬間就刻錄在我的大腦裏無法刪除:“當時,為了保存這部作品,詩人不得已像生活在荷馬時代壹樣,寫完某些片段,便給自己最可靠的朋友朗誦,然後由後者背誦,在腦子裏‘存盤’,再毀棄手稿。”這就是沒有電腦的時代,被人腦所存盤的《安魂曲》!
壹個不把人當人的地方,是不可能把詩歌當詩歌的,詩歌倒是能成為罪行的證據。那是壹個怎樣的時代,那是壹個怎樣的環境!17世紀英國詩人德萊頓曾說:“人類所有專制中,最糟的是折磨精神的專制。”阿赫瑪托娃正處在這樣的精神專制的折磨中。壹個精神分裂的時代,是能夠把壹個人的精神弄分裂的。但《安魂曲》要抵抗這樣的精神折磨。《安魂曲》寫於1935年至1941年期間,在很長壹段時間裏,《安魂曲》成了壹部只在民間流傳的作品,直到1987年它們才得以全文發表在《十月》雜誌上。1956年5月,兒子列夫才被釋放回家;1957年4月1日,在列寧格勒,阿赫瑪托娃給《安魂曲》寫下非常精短的《代序》:
在葉若夫主義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寧格勒的探監隊列中度過了十七個月。有壹次,有人“認出”了我。當時,壹個站在我身後的女人,嘴唇發青,當然她從未聽說過我的名字,她從我們都已習慣了的那種麻木狀態中蘇醒過來,湊近我的耳朵(那裏所有人都是低聲說話的)問道:“您能描寫這兒的情形嗎?”我就說道:“能。”於是,壹絲曾經有過的淡淡笑意,從她的臉上掠過。
這個觸發阿赫瑪托娃構思創作《安魂曲》的細節,讓我們看到了在博大深厚的黑土層裏長大的俄羅斯人民的堅韌與偉大。壹位普通的探監婦女,她並不知道阿赫瑪托娃,但她希冀著有人把那壹切給寫下來!於是,阿赫瑪托娃用組詩《安魂曲》,讓人道主義精神在那個恐怖的時代發出了最強音。“這組詩歌不僅是壹部關於自己的命運、自己兒子的命運的作品,而且也是壹部關於整個民族背負十字架的苦難的作品。在這組詩中,阿赫瑪托娃不僅是列夫·;古米廖夫的母親,而且是整個俄羅斯母親的代表。”俄羅斯作家為什麽有著博大深厚的人道主義傳統?因為有著像黑土層那樣博大深厚的俄羅斯人民的孕育。
另外壹個細節,印證了同樣的“沈默的石頭保留火種”。學者林治賢在《流亡者譯叢》總序中提到:蘇聯作家格拉寧在參加為著名諷刺作家左琴科恢復名譽的活動後,到檔案館查找左琴科在幾十年前壹次批判會上發言的速記記錄。記錄在冊但被人清掉了。誰幹的?不得而知。格拉寧說:“有壹回,我自己也不知為什麽向壹位認識的女速記員講了我多年來四處尋找那壹份速記記錄,卻徒勞無益……過了大約兩個月,她打電話請我去。當我趕到時,她沒作任何解釋,遞給我壹疊打字機打好的紙。這正是左琴科那個講話的速記記錄。”這就是從當時與會的壹位女速記員那裏得到的!速記記錄上貼著壹張字條:“對不起,有些地方記了個大概,我當時特別激動,眼淚影響了記錄。”沒有署名。
這是壹個讓我每次讀《流亡者譯叢》都感動得熱淚盈眶的細節。壹個普通婦女,她可能知道左琴科,也可能不知道左琴科;那個被批判的作家左琴科,那時是“敵人的走狗”、“流氓”、“資產階級下流作家”!然而,激動的眼淚裏寫滿了壹位普通俄羅斯女性的誠實善良,那是博大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所長年孕育的天性,因此,她把左琴科的講話“存盤”於自己的腦海,從而保存了壹份寶貴的歷史見證。
篝火已經熄滅,篝火下沈默的石頭保留著火種,這已經不是壹般意義的“薪盡火傳”。那些為阿赫瑪托娃背誦記憶“存盤”《安魂曲》的人們,都是這樣的“沈默的石頭”;而這樣的石頭,是能夠敲出星星之火的,而星星之火能夠燃遍原野,這已是常識。
相比於人民,那些聲稱代表人民的人在幹些什麽呢?1946年8月14日,當時還風光無限的蘇***中央,作出了壹項關於《星》與《列寧格勒》雜誌的著名決議,決議嚴厲批判的作家就是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說兩家雜誌給這兩個“在意識形態上既缺乏思想性又具有很大危害性的”作家提供發表作品的版面;決議嚴厲譴責兩雜誌大量刊登那些“滲透著崇拜壹切外國事物的精神的作品”和“反蘇維埃的異己作品”。決議寫道:“阿赫瑪托娃是與我國人民背道而馳的、內容空洞、缺乏思想性的典型代表。她的詩歌充滿悲觀情緒和頹廢心理,表現出過時的沙龍詩歌的風格,停留在資產階級-貴族階級唯美主義和頹廢主義以及‘為藝術而藝術’這壹理論的立場上,不願與本國人民步調壹致,對我國的青年教育事業造成危害,因而不能為蘇聯文學界所容忍。”
更可怕的是,文學界紅人、向來講話“義正詞嚴,高屋建瓴,勢如破竹”的日丹諾夫,在報告中發表了赫赫有名的評價,稱阿赫瑪托娃“不知是修女還是蕩婦,更確切地說,是集淫蕩與禱告於壹身的蕩婦兼修女”!這是與判決她兒子壹樣的冷漠嚴酷的判決詞,不給他人的尊嚴留壹丁點空間,阿赫瑪托娃命中註定要下地獄。隨後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列寧格勒》雜誌被責令停辦,《星》雜誌編委會被改組;左琴科與阿赫瑪托娃被開除出蘇聯作協,停止刊登他們的作品。早在二十年代中後期,阿赫瑪托娃曾被壹度剝奪了發表作品的權利,她只好開始研究普希金,用來維持生計;如今又被禁發作品,為了生活,她只好開始翻譯詩歌。
在人民心中,阿赫瑪托娃是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在文藝官眼裏,她卻是“蕩婦兼修女”。然而歷史是很諷刺的,作為“白銀時代”的代表性詩人,阿赫瑪托娃在逝世後迎來了世界的聲譽,而那些“蘇***時代”的代表性人物,卻與那個特權大廈壹起崩塌,成了斷壁殘垣中的廢墟瓦礫。其實,泰戈爾在1930年秋天訪問蘇聯兩周時,就已用他那柔和而犀利的目光看到了現實和未來,作出了布爾什維克不可能持久的預言:“布爾什維克的政策可能是壹種治療方法,但是這種治療是不可能持久的。”(見泰戈爾著《俄羅斯書簡》中譯本第4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而美國著名記者索爾茲伯裏則這樣評價阿赫瑪托娃們:“詩人清楚他們的使命。那就是講真話。讓俄國人聽到真實情況,不管多麽可怕……壹百年後,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勇氣,他們的誠實將使俄國多麽為之驕傲!”
是的,俄羅斯的這些偉大的詩人們作家們,以他們無與倫比的廣袤胸懷,為壹個國家贏得了驕傲;阿赫瑪托娃這樣的詩人,成了“不為世界所知的立法者”(雪萊語),但這壹切都是以曾經的巨大痛苦為代價的。“痛苦如同遠古的楔形文字。”《安魂曲》的聲音就這樣彌漫開來:“在這類痛苦面前/高山低頭、大河斷流/但牢門緊閉/‘苦役的洞穴’/和催命的焦愁藏在門後……”
1966年3月5日,因心肌梗塞突發,阿赫瑪托娃辭別了人世。而這壹天正是13年前斯大林逝世的忌日。《安魂曲》不僅為壹個人安魂,也能為壹個時代安魂。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靜靜的涅瓦河靜靜地流淌,靜靜的頓河靜靜地流淌……